不由得就著起急來。眼見著女兒一課書兩課書地一路讀了下去,眼見著街頭的花草紅了一片又綠了一方,準知道韶光又飄忽了三百丈,歲月又增添了抬頭紋,生命之河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悄然逝去,真個是歎年光過盡,書生老去啊!
心裏就覺得空落落的,不是滋味。行行複行行……生命的衰落是什麼?人生的沮喪是什麼?不是歲齒,不是年輪,而就是這種了無新意、輕車熟路、苟且的重複。
就懼怕起來,想要打破僵局,推開屏障,讓血重新青春般地灼熱。有一天,就不打“的士”,也不坐公共汽車,隻騎著自行車,箭一樣地駛向30多裏外的北大,當年我做青工時就天天這麼跑來跑去。還有一次,在大庭廣眾之下登上台,放開音量唱了一曲《康定情歌》……隻覺得渾身痛快,心兒格外放鬆,自己跟自己做了一回對戰而勝之,有一種衝破了什麼的興奮感。
然而當夜幕降臨,抬頭仰望湛藍深袤的蒼穹,那個巨大的問號卻依然還掛在上麵。是啊,小小的七寸磚頭,怎修補得了生命的長城?
因此就格外強烈地有了一種逆反心理,竟然幻想:要是能出點事有多好,哪怕能迷一次路呢?
就渴望迷路!
路卻不是那麼容易迷的。
別說大都市的北京,每條街都是東西南北,橫平豎直。就是偶爾到外地去跑跑,也有當地同誌照顧周詳,唯恐有個什麼閃失。這也就漸漸形成一身的嬌氣和惰性,怕風、怕雨、怕雷電冰雹,怕苦、怕累、怕超規越矩,任憑慣性,失了勇氣,不再敢投身到不可知中去冒點什麼險。
人整個地覺得萎縮,卻就是站不起來……
今年春天,應浙江衢州市政府之邀,去采訪這座舊貌換了新顏的古城,竟意外地在大山中迷了路。那天陰翳蔽日,細雨瀠漾,我們一行十多人,去爬當地名山仙霞嶺。
仙霞嶺在共和國的版圖上,雖然渺小得連一個蠶卵般的小黑點兒的位置都占不到,但是置身在它的山麓皺褶裏,還是被它的氣勢所震撼。它其實並不陡,無有黃山的斷壁削峰,也不高不險,滿山綠樹,綿延著就上了山。它的奇絕在於大山中間,有著一條丈寬的竹林碎石道,這是當年黃巢起義軍走過的路!黃巢軍在這裏修築了四道關城,阻礙了官軍的追殺堵截。不但如此,據說後來這條路被一代又一代開鑿維修,直到如今,還一直從浙江通往福建,如果靠腳板走的話,三天三夜就可以走到。
下午2點多,我們一條人登上這條英雄路,去尋覓黃巢軍的悲壯業績。
路隘,林深,苔滑。沒走上幾步,大隊人馬就被迫化整為零。我和西北軍旅作家楊聞宇邊說著話,邊跟前麵的張抗抗幾人拉開了距離。到了第二道關城,抗抗他們一閃身,就消失在濃濃的密林之中。
我和楊聞宇拔腿就追。
風搖曳著竹葉,雨洗刷著碎石,路的確很難走。我們一會兒出一身熱汗,一會幾又澆一身冷雨,氣喘籲籲,一直越過第四道關城,又往下追了一個多小時,仍不見他們的蹤影。其他人也一個都不見了,偌大的山中,就好像隻剩下我們兩個人,餘下的,就是偶爾從空穀傳來的鳥鳴。我們不知是怎麼回事,又怕被人嘲笑落後,隻好悶著頭一路追過去。
就這樣竟翻越了一整座大山!
一問當地百姓,我們已走人另外一個縣境,唯一的辦法,是原路折返!
不知楊聞宇是什麼感覺,當時我的心裏是真慌了:已是下午4點多了,山色已微微發瞑,陌生的山,陌生的水,陌生的路,若在天黑前走不出大山,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一時間,豺狼、野豬、毒蛇,甚至某年在這裏曾出現的一隻老虎,都一起在我腦中顯現出來,構成了一幅陰森可怖的深山夜迷圖。
心造的幻想,是嚇唬自己的最可怕的妖魔鬼怪。
一座幾乎是飛來的大山,就這樣突然橫亙在我們麵前。
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也沒有任何緩衝的餘地。什麼援助也沒有,沒有任何依恃,沒有任何法子可想,出路隻有一條——靠自己的雙腳,一步一步再走回去!它才不管我是北京來的,我是大報的記者,我是衢州市政府的客人,我是體重不滿百、已經走了那麼多路、完全筋疲力竭的纖弱女子。在大自然麵前,人類是微不足道的,你想生存,隻有靠你自己的毅力、決心和行動。軟弱沒有用,哭也沒有用。
所以我不敢軟弱,也根本沒有工夫哭。隻老老實實地邁開雙腿,再次踏進大山的皺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