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臘月,快過年了。旗鎮上按照傳統,年前每家都要殺牛宰羊,然後大擺筵宴,請領導和親朋好友大吃一頓。吃剩下的就用來過年,一般是從大年三十吃到正月十五,全部吃完。隻有留下牛頭、羊頭,到二月初二龍抬頭的時候再煮。今天隻有我一個人在食堂吃飯,阿茹和她父母不知道被誰家請去吃肉了。
鐵山磨磨蹭蹭在那裏抽煙,我不問他,他也不說話,就是懶得去做飯。我有點餓了,就催促他,他說不忙,等一會兒,抽完這支煙就去。鐵山把爐火捅得很旺,把鐵爐筒燒得通紅。他好像有心事,還常常從窗戶向外張望。我今天覺得他古古怪怪的,有點反常。
過一會兒雅圖來了,雅圖長得越來越蠢笨,皮膚白得像羊脂油,鼻子又大又紅,說話聲音粗壯、低沉。在牧場中學瘋了以後,我幾年沒見過她,到旗鎮來接班,倒是常見到她。她的瘋病已基本看好,腦子醒過來了,但我看她的眼神還是不對勁兒,總是神不守舍不停地轉動,好像還有些恍惚。我不太敢看她的眼睛,甚至心裏對她有點恐懼,所以也就不太敢見她,總是找借口回避。
她見到我卻很親熱,每次都是很高興的樣子。我感覺到那種親熱,是把我當成了親人般的感情,就像我是他哥,她是我妹。其實,我在拉西叔叔家裏就是扮演的哥哥角色,我也是把拉西叔叔一家當成了我的親人。我真正當成兄弟的還是鐵山。
雅圖進門就把我從床上拉起來,她說,走回家去吃肉,今天咱家殺羊了,阿爸說鐵山也要一起去。
鐵山詭秘地一笑說:怎麼樣,還讓我到食堂給你做飯嗎?我要給你做飯了,你就不能吃羊肉了。
我甩開雅圖的肥手,骨碌起來說:鐵山,你早就知道雅圖家殺羊?
我把秘密揭穿,鐵山很開心,咧開他那張寬闊的大嘴笑了起來,很憨厚。
他說:早晨我出來上班的時候,見到一輛草地來的牛車,拉著羊進了拉主任的家裏,我就知道他們家今天肯定要殺羊。
雅圖也對鐵山說:饞嘴貓,快走吧,家裏的肉都煮熟了。我還要去請別人來家裏吃肉。
遠看,拉西叔叔家開著門,煮肉的大鍋開得很旺,熱氣騰騰往外冒。
走進院子,見到一張羊皮用釘子釘在牆上,已經凍得梆梆硬了。他們家的白狗和外來的野狗,在地上搶奪從羊肚子裏丟出來的下水貨、糞便和四隻羊蹄。血跡和水混在一起正在結冰,鐵山不管不顧,一腳就踩了上去,差點滑個仰八叉,把狗嚇得驚慌失措地逃到了一邊去。我說你怎麼一進門就要下跪磕頭,還沒過年,早了點。鐵山紅頭漲臉,也很驚慌地看著自己踩下的腳印裏,血水和糞尿又向裏麵彙聚。
我們被拉西叔叔一家老小,熱情洋溢地請進了家門。那幾個已經長大的狼弟弟呼喊著叫我哥哥,為他們打仗做裁判。格日樂嬸子顯然很高興,又責怪我不常回家,連家裏殺羊還要雅圖去請。我麵紅耳赤,語無倫次不知道說什麼好。鐵山應對那些狼和格日樂嬸子倒是很從容,也很會說。他教三扁頭和四扁頭永遠不要互相打架,親兄弟不能打架,雙胞胎更不能打架,因為你們兩個是一個人,你倆打架就是自己打自己,哪有自己打自己的傻瓜,你們倆要一起攻擊一個人,永遠都不會輸,知道嗎?
由於連續兩次留級,還在念小學五年級的三扁頭和四扁頭,互相凝視,好像有些懷疑和困惑,明明是兩個人,怎麼鐵山哥硬說我們就是一個人?互相看看,又進屋去互相照照鏡子,他們難以置信,他倆就是一個人。就像別人難以相信,他倆就是兩個人。我看到他倆突然會心一笑,就知道他們要不做好事了。我就有意回避他們。看他倆出擊的方向,我放心了,感到安全了,也知道鐵山倒黴了。這兩條狼用鐵山交給他們的招數,左右開弓,齊刷刷地同時出拳,像一個人一樣,鐵山的胸膛和臉上同時遭到了擊打,四隻拳頭。
格日樂嬸子把我當兒子一樣看待的感覺,和她看鐵山的感覺不同,我覺得她更喜歡鐵山。
鐵山挨打,大家都笑。隻有格日樂嬸子上前阻止,並懲罰了三扁頭和四扁頭。三扁頭和四扁頭被趕到了院子裏,家裏有客人,不許進屋。看著他倆後背粗大的骨骼結構,很像拉西叔叔。
拉西叔叔坐在那裏很客氣地給我們讓座。他雖是我們單位的領導,我倒是感到輕鬆,像回到了家裏一樣。鐵山就感到緊張,好像很怕拉西叔叔。我叫他叔叔,鐵山叫他拉主任。
羊肉煮得很爛,還沒吃到嘴裏,就已經香得很幸福了。鍋裏還煮了血腸,腸裏灌的是當年新鮮磨出的蕎麵,蕎麵裏放了很多大蒜,吃起來味道特別香。
拉西叔叔喜歡吃羊頭在旗鎮裏是出了名的,本來殺羊當天是不吃內髒和羊頭的,尤其是羊頭留待肉吃完了,二月二再吃。可是拉西叔叔卻等不及了,他把羊頭也煮了。吃肉的時候,他謙讓了一下,沒人吃,就把羊頭放在自己麵前,拿過一碟鹽麵,蘸著就啃了起來。
那天冷,拉西叔叔家裏的氣氛很熱鬧,酒的度數也高,散裝的草原老白幹,七十度,用一隻很古樸的青花大瓷壺裝酒,放在火盆上,燙得滾熱。我長這麼大,二十一歲,第一次這麼滿懷豪情,一杯接一杯地和桌上的人喝起了大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