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到阿媽眼含淚水:這是它的伴兒,那隻公雁回來了,可能是飛到半路發現自己的伴兒沒有來,就回來找了,快走兩個月了,這孩子不知道一路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嗬。
兩隻鴻雁歡喜得在地上嘎嘎叫著,不停地舞著跳著,叫聲好聽多了,已沒有了那種哭腔,舞蹈的動作也更美麗了。
阿茹緊緊地抱著我阿媽泣不成聲,她的身體由於激動,抽搐得連綿起伏。
花達瑪和王玨倆個感同身受,王玨把花達瑪摟在懷裏動情地說:這就是咱們兩個,我就是這麼來找你的。
花達瑪抽噎著說:施壓,你說得對,你別說了,往後要好好過日子,咱們現在天天吵架,都不如一對鴻雁了。
我也想抱住阿茹說:這是我們兩個。
我不敢,阿茹也不敢。我這樣想的,我想阿茹也會是這樣想的。我們互相凝視著,心裏都明白,就好像我們也真的抱在了一起。
大家圍著這兩隻鴻雁,忽略了我阿媽。我在阿媽很平靜地看大家的眼神裏,我知道真正懂得鴻雁的應該是阿媽。我們都沒有分開過,鴻雁隻分開了兩個月,阿媽和阿爸分開了多少年了?阿爸不知道什麼時間才能像鴻雁一樣飛回來?
晚上演出,我看阿茹跳舞,每一個動作都很動情。她上次說過,她悟出了用情跳舞,體會鴻雁的心情跳舞,那是她聰明懂得了這個道理,但在真正的舞蹈表演上,還沒有融進真情。今天在我家裏的鴻雁相會,真情才真正融進了她的生命裏,融進了她的舞蹈藝術裏。我坐在邊上給她拉馬頭琴,阿茹也用她的真情感染了我。我的馬頭琴聲,阿茹的舞蹈表演,感動了我們整個花燈牧場的夜晚。
王玨站在後台左邊的大幕邊縫上,看著舞台上翩然舞動的女兒,驚訝得目瞪口呆,趕快喊來花達瑪,興奮地說:你看那台上跳舞的是我們的女兒阿茹嗎?我這一輩子,都沒她的這個舞蹈,跳得這麼一往情深。
我們走時,阿茹沒有提帶走鴻雁的事情。
到達罕山腳下,邊防守備六團軍馬場演出時,已是正月十五了。軍馬場的場長白乙拉是本地的旗鎮人,指導員是山東人,名叫張福洲。白乙拉會唱的長調比我多,我不嫉妒。可是張福洲,一個關裏來的山東漢人,不但會拉馬頭琴,還會吹打彈拉一些我不會的樂器,尤其是手風琴,他拉得確實好。我雖然佩服他,但也嫉妒他、甚至不喜歡他。我不喜歡他,主要是因為他喜歡阿茹。其實阿茹也喜歡他。我看出來了,但我不怨恨阿茹,卻怨恨張福洲。我看得出來,如果不是他死皮賴臉喜歡阿茹,阿茹就不會喜歡他。
到達軍馬場的那晚,張福洲就向阿茹獻殷勤。當我感覺到有危機的時候,我求援的目光到處搜索,發現白場長、花達瑪和王玨幾乎都支持張福洲。當大家從奔跑了一天的馬車上下來時,個個都站立不穩,腳都凍得僵硬麻木了。我們跳下馬車,都摔得東倒西歪。阿茹幾乎是被張福洲從馬車上抱下來的,那種第一次見麵就顯得很親昵的動作,讓我妒火燃燒。張福洲當時伸出粗壯的雙臂,還找借口說:凍壞了吧?讓我伸出雙臂迎接我們美麗的天使吧。
這個張福洲倒是很有眼光,在我們這一車冰凍的麵孔中,一眼就看出阿茹天使般的美麗來了。同時也證明他是一個討好女人的老手。其實我早就知道,我們草原的蒙古女孩是很賤的,認識一個當兵的,就覺得身價百倍,很了不起;如果那個解放軍,是一個穿四個兜軍裝當官的,那就更牛B了;如果那個穿四個兜軍裝的,再是漢族的那就更值得炫耀了;如果那個漢族的,穿四個兜軍裝的,再是關裏的漢人,講話是關裏口音,那就簡直是一種莫大的榮譽了。這個可恨可憎可厭的張福洲,幾乎具備了所有這些優勢。他走在草地上,不用主動去追,草原上的女孩子,就像母狗一樣把他纏來擾去。但那些他不一定喜歡,他喜歡的是絕不會放過的,比如今天遇見了阿茹。
走進場部熱乎乎、暖洋洋的會議室,黑色的鐵爐筒已經燒得通紅了。我們急忙脫掉身上的大皮襖,抖落藏在裏麵的寒氣。張福洲圍著阿茹幫她脫皮襖,邊脫邊說,我代表人民解放軍,感謝來了一個這麼美麗的天使。我對這還不是感到很生氣,當大家脫完大衣,幾個小戰士在指導員的命令下,給我們搬來幾張長條大凳子,讓我們圍著爐子烤火時,他又幫助阿茹往下脫靴子。圍著爐子烤腳是一定要把靴子脫下來的,否則,外麵的熱汽烤到靴子上,靴子上原來的冷氣就會往裏鑽,聚集到腳上,會更冷。必須先把冷氣散掉,讓爐火的熱汽和體內的熱血溫度相接,那樣人就溫暖了。
我已看出,這個指導員是一個披著解放軍外衣的色狼。阿茹不但不警惕,不但沒有看出來,還很配合他,好像一個關裏的、漢族的、四個兜的解放軍的指導員給她脫衣服,脫靴子,她感到很榮幸,而且還不時地對他露出會心的一笑。那笑雖然美麗迷人,在我看來卻很下賤。
到了晚上吃飯,張福洲簡直就已經把阿茹當成了自己的新娘。花達瑪和王玨也顯示出他們攀上了高枝兒的了不起的樣子,就像一對兒站在高枝上,翹著尾巴不斷嘰嘰喳喳叫的喜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