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媽說:這隻鴻雁是撿回來的。第一場白毛風,突然從外蒙阿拉坦大壩穀口刮過來的時候,雁群還沒有準備好飛往南方去過冬。白天諾爾湖水還起漣漪,夜裏就來了冰凍。早晨起來,雁群就都凍在湖麵上不能起飛了。色隊長用大喇叭喊大家去幫忙。幾乎全牧村的人都去了諾爾,幫助鴻雁暖腿、暖翅膀、暖身子,太陽出來,鴻雁緩過陽來,都會飛了,一、二千隻嗬,飛到天空排成隊,在湖麵上盤旋了三圈,就向南方飛去了。雁隊在我們頭頂上盤旋的時候,水滴像下雨一樣落了下來,我知道是鴻雁身上的冰化成的水,可是大家卻都說是鴻雁在流淚。
這隻鴻雁凍壞了一支翅膀,飛不起來了,我就把它先帶回家來過冬,明年雁群回來時再放出去和它的家人合群吧。
阿茹說:那它不想它的阿爸和阿媽嗎?
阿媽說:想嗬,看它也不是一隻小雁,剛開始連食都不吃,每天愁眉不展的樣子。慢慢地和我熟了,外麵天冷了,它也不敢出去,就習慣住了下來。現在我們倆成了伴兒,每天它就陪著我,屋裏屋外,跟在身後,有時高興了,還撒著歡兒,在屋地上跳著叫幾圈,就好像人唱歌跳舞一樣,可通人性了。
聽阿媽這樣說,我的心一緊。我離開家以後,阿媽是更孤獨了。我仔細地看著阿媽的麵孔,她隻有四十幾歲,卻已經有白頭發和皺紋了。
阿茹說,鴻雁就是會跳舞。
我說是的,在旗鎮歌舞團,阿茹每天練功,就是模仿天空中鴻雁飛行的動作學跳舞。
阿茹說,我沒有見過鴻雁在地上跳舞,旗鎮裏沒有鴻雁落下的地方。
我說那你就和這隻鴻雁學跳舞吧。
阿茹走過去,蹲下抱住鴻雁說:好呀,鴻雁,你就是我的老師了。阿蒙,它也可以給你當老師,你和它學習長調。
阿媽笑了:這鴻雁叫的聲音像哭一樣,老難聽了,咱人可不和它學,還是人的歌聲好聽。
按照色隊長的安排,阿茹一家人都住在我家。拉西叔叔住在色隊長家。當然這是我給色隊長的建議。我現在是旗歌舞團的演員,是旗鎮裏的人了,他不敢像以前那樣輕視我了。他不但不輕視我,反而還很重視我,對我尊重,對我的建議言聽計從。花達瑪和王玨被他們家的親戚請去串門了,因為有了鴻雁,阿茹說什麼也不去。
大家圍著鴻雁很開心地談笑著,鴻雁突然來了興致,從阿茹的懷裏掙脫出來,就滿地翩翩起舞,邊舞還邊嘎嘎地叫了起來。阿茹跟在鴻雁的後麵,也學著跳了起來。她還呼喊我一起和鴻雁學著叫。
我故意把聲音叫得比鴻雁還難聽,比哭還難聽,讓阿媽和阿茹笑的更開心一些。
不過跳完,阿茹也承認,這鴻雁在地上的跳舞不太好看,顯得很拙笨。
我在阿茹麵前現在顯得很有頭腦,一說出話來,阿茹就表示很佩服。作為男人,我已經基本樹立了權威,或者說掌控了對一個女人的把握。我說:舞台不同,鴻雁的舞台在天空,你的舞台在大地的舞台上。你們要交換一下,你到天空肯定飛得很難看,比鴻雁在地上跳舞還難看。
阿茹說,前半句講得很好,是舞台不同,後半句是廢話,我們不可能交換舞台。
晚上阿茹悄悄對我說:我還是喜歡這隻鴻雁,去跟你阿媽講,咱們把鴻雁帶走行嗎?帶回旗鎮去養,就說我每天練功時和它學習跳舞。
我心裏明白和阿媽說這件事肯定不行,但是我也不想讓阿茹掃興,就嘴裏答應說沒有問題。
我現在體會到,要在女人麵前樹立權威,還要學得陽奉陰違,狡猾一點才行。
可是我卻無法向阿媽開口,帶不走鴻雁,阿茹肯定不高興,要帶走鴻雁,阿媽不高興,阿媽也不可能讓我們帶走。到底如何是好,我一個晚上都沒睡好,在心裏翻來覆去地為難自己,雖然想耍狡猾,但是我想不出主意來。
第二天早晨,在阿媽屋裏,鴻雁突然躁動不安起來,呼閃著翅膀,在地上跳來跳去,興奮地叫喚,舞姿倒是比昨天漂亮多了。這讓阿茹感到喜出望外,原來這隻鴻雁這麼保守,還有很多漂亮舞姿沒有表現出來。
阿茹看到了外麵窗子上也有一隻鴻雁,焦灼地用嘴敲著玻璃,歪著腦袋往屋子裏看。阿茹就喊了起來:快來看,窗戶上又來了一隻鴻雁。
花達瑪和王玨從他們住的屋子裏,就是雅圖從前住過的屋子跑了出來。我還住我的房間,阿茹住在阿媽的房間裏,和阿媽睡一鋪炕。睡之前,花達瑪羨慕地對阿茹說,姑娘,你有福,和佛娘睡一鋪炕。阿媽沒法安排花達瑪和她睡一鋪炕,如果那樣,阿茹隻有兩個選擇,不是和我睡,就是到她阿爸那裏睡。
我要去開門,阿媽攔住了我,她怕我太冒失驚飛了鴻雁。
阿媽輕輕地打開門,對那隻鴻雁露出了慈善、友好的笑容。那隻鴻雁就飛進來了,身上的羽毛滿是灰塵,傷痕累累,顯得又瘦又小,疲憊不堪。
兩隻鴻雁相見,轉著圈兒,互相歪著脖子看了一圈,就用嘴叨著嘴,脖子蹭在一起了,那親熱勁兒,真讓人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