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玨平生的第一次醉酒,就是在烏蘭敖道。在北京彙演,他追求花達瑪成功了,花達瑪把他帶回烏蘭敖道來。他第一次進蒙古包門,由於興奮,不但對別人的敬酒來者不拒,甚至最後,自己端起酒杯就往自己的嘴裏倒。他那次醉得很厲害,在草地上打滾、嘔吐、翻白眼,折騰得死去活來。牧民們圍著他看笑話,卻從此喜歡上了他,覺得他真誠、性情。花達瑪也說,王玨後來成為酒鬼,都是烏蘭敖道的廣大牧民給慣壞的。
我覺得在烏蘭敖道,花達瑪是女王爺,王玨是駙馬爺,阿茹就是公主。來看演出的人好像就是來看他們一家人。我對此,不嫉妒,也不生氣,還有些替他們高興。如果將來阿茹成了女王爺,我也有可能會成為駙馬爺。我內心充滿希望,也就常常往他們一家人的堆裏混。
烏蘭敖道喜氣洋洋,節日的氣氛濃烈。尤其我們今天是大年初一到,見到的都是穿著新衣服的幸福麵孔。晚飯的時候,鞭炮響聲一片。烏蘭敖道比我們牧場大,住戶居住得也很集中,像一個小的旗鎮,除了建在一個舊廟裏的獸醫站,還有一個供銷社和一個衛生院。過年了,草地上遊牧的牧民也都收起蒙古包,趕著牲口回來了,人也顯得特別多。為了招待我們,公社特意給我們殺了羊,公社的革委會主任烏蘭巴拉專門來陪大家吃飯,還和每個人幹杯喝酒。在主桌上,烏蘭巴拉陪著阿茹一家,還有拉西叔叔。我是在另一桌和其他演員在一起的。一開始阿茹也和我們坐在一起,並且挨著我。巴拉主任喊阿茹過來,他還自稱是阿茹的舅舅,因為他和花達瑪一起從小長大,屬於套近乎。阿茹站起來也把我拉了過去。我看拉西叔叔的眼色,意思要我還回到原來的座位上去。花達瑪卻說,阿蒙也坐在這裏吧。拉西叔叔總是不希望我在大家麵前太顯眼,我曾經為此記恨過他。後來想明白了,他是在愛護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是從前尼瑪活佛的兒子,給我帶來麻煩。會是什麼麻煩呢?我不知道,拉西叔叔也不給我說明白,我又不好去問別人。
我剛學會喝酒,酒量不行,巴拉主任提議的三杯酒,有一杯酒我假惺惺地端起來沒喝,放在碗筷間,有意讓一塊羊腔骨擋著。但還是讓那個巴拉主任看見了,一定要逼著我喝。他說:阿蒙,我喜歡你拉的馬頭琴,我也喜歡馬頭琴,從小就喜歡拉,當然沒有你們專業演員拉得好,來我敬你,咱們幹一杯。巴拉主任端起杯,手腕向上一抖,杯裏的酒像跳舞一樣進了他的嘴裏。他名字叫巴拉,是老虎的意思,喝酒的那個氣勢,確實像威風凜凜的老虎。大家都看著我,各種目光在我的身上掃來掃去。我已長大成人,雖然已經不膽怯眾人看我的眼睛了,但是我知道,這杯酒逃不掉了。我端起杯來,就不像老虎了,有點像一隻小貓,由於大家都看著我,我就更顯得窘迫,端著酒杯有點不知所措。這時,阿茹伸手就掠過我的酒杯,她爽快地說:我替你喝。她也學巴拉主任把酒舞進了嘴裏,甚至動作比巴拉主任還漂亮,因為她畢竟是舞蹈演員。
我聽見花達瑪製止她:阿茹,你逞啥強,一會兒,你不跳舞了?喝醉了你還演出不?你這小丫頭啥也不懂。
大家隨後就轉移話題,不再理我了。我還是坐在那裏,但是感覺不太自在。總覺得有一種危機感,不知道誰又會叫我喝酒。我有時想讓我喝也好,阿茹還會替我喝。我知道我們草原上的規矩,讓女人替喝酒,本來是男人一件很丟臉的事情。我卻不這麼認為,我覺得很有麵子。阿茹可能都不會替她阿爸、阿媽喝酒,她卻能幫我。我隻是遺憾,這件事情沒有引起大家太多的興趣,感到有點受輕視。我甚至很希望大家把我和阿茹放在一起成為話題,哪怕是說三道四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也行。
我坐得有些不耐煩了。就找個上廁所撒尿的機會出來了。公社開闊的院子裏就是演出場地,演出舞台早已搭好,幾輛平板馬車並排固定住車輪,在上麵鋪平就是舞台。上麵搭起堅固的木頭架子,四麵釘著帆布和幹皮子,羊皮、牛皮、馬皮都有,厚不透風。
天黑了,院子裏已經到處是人。穿來竄去,興奮異常。狗在人的大腿夾縫間被擠得驚慌失措、叫個不停。
演出開始了。我站在台上,黑夜,燈光照在那些站著看演出的人群的臉上,每個人的眼睛都像狼一樣閃著綠幽幽的亮光,向我射來。我很恐慌,身子一抖,感覺心髒緊縮了一下。天太冷,身上起了雞皮疙瘩,很癢。
在雪地裏看演出,那種凍腳的滋味,真是一言難盡。我在牧場每年看演出,受盡了這種苦頭。現在好了,由觀眾變成了演員,看別人的人,成了被別人看的人。台上雖然也冷,演員演完就可以回到台後的屋子裏取暖,裏麵牛糞火爐子,燒得很旺。演出越到後來,觀眾群裏的響動越大,不是掌聲,是腳跺地的聲音,很整齊,看來冷的程度每個人都差不多。雪地是堅硬的凍土地,敲擊起來的聲音特別響。也有不跺腳的,剛開始演出,受尊敬的老人和年少的孩子,有資格坐在地上鋪好的皮子或者板凳上。他們坐在那裏不動,也不跺腳,走的時候,一般都站不起來了,要家人扶起來,有的扶起來,也不會走路了,又要家裏體格好的背到馬車上,拉回家去。這是我從小就開始,每年冬天都要經曆的快樂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