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間休息,女生都過來和雅圖認識。這時我才看清雅圖這個旗鎮女生,坐在我們草地臉膛黑紅、長得粗燥的女生堆裏,顯得多麼白嫩、細致。雅圖打開書包,拿出來的書、練習本和鉛筆都比大家的好,尤其是她有一支鋼筆,是黑色的英雄牌的,可能學校裏除了滿達校長誰也沒有。雅圖這支鋼筆比滿達校長的還要粗。大家羨慕不已。雅圖又拿出一瓶沒開蓋的藍色英雄牌鋼筆水,她放在桌子上說:大家共用。一下子就收買了全班的人心。當時就有兩個女生打開蓋子吸了滿滿一囊水。她們的鋼筆因為沒水,已經兩天沒寫作業了。
雅圖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她把這些東西堆放在桌子上,又從書包了拿出來了一大包羊拐骨。我說上學來的路上,雅圖讓我幫她背書包,我背在身上覺得挺沉的,還以為她的書本比我多,原來是羊拐骨。
羊拐骨對於我們草地的女孩來說已經司空見慣。大家一下子沒了興致。待雅圖從口袋裏倒出來,大家又是眼睛一亮。連白老師都被吸引來了。這些羊拐骨那麼古老、精致,有的還塗著紅顏色。雖然每個人家裏都有一大堆,大家都認為雅圖的是最好的。立刻,女生們就在課桌上分成幾夥玩了起來。
下課時男生也來找我出去玩摔跤、撞拐。我心情不好,沒有興致就坐在座位上愁眉不展地看女生們在和雅圖玩。其實我摔跤雖然不行,但是撞拐我是有名的好手。撞拐就是單腿站在地上,搬起一條腿,用膝蓋和對方頂撞,誰站不穩腿落地或摔倒就算輸。我有時可以一人對撞三人。我的單腿站立很穩,身體平衡得很好,很難被撞倒。沒人知道我的秘密,這是我在家的羊圈裏練的童子功。我剛會蹣跚學步,阿媽在羊圈裏接生小羊,或者剪羊毛,或者剪羊耳朵就被帶進羊圈裏。羊群在圈裏竄來竄去,我被撞倒就爬起來,再撞倒還爬起來,不哭不鬧,最後就練成了撞不倒的童子功。想到這裏,我臉上也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雅圖很快就和女生們打得一片火熱。她進入了角色,也不管我的心情,開心地模仿班級女生說的草地口音的話:巴克西(老師),咱爸來了。這是剛才一個女生的爸爸來了,她和老師請假。我們已經習慣了管老師稱呼蒙語的巴克西,而不是漢語的老師。把我字總是要講成咱,是方言習慣,也顯得親熱。旗鎮裏不這樣叫,他們把我和咱分得很清楚。後來同學們見到她都喊:巴克西,咱爸來了。時間長了,變成了一件荒唐事,這句話後來成了雅圖的外號。大家都叫她:巴克西,咱爸來了。班級裏再有同學真的阿爸來了,和老師請假,隻要說出:巴克西,咱爸來了。包括白玉花老師在內,都要先看一眼雅圖。雅圖條件反射,也會馬上就從座位上站起來。
待發現了是誤會,就會笑散了整堂課。
快放學時,滿達校長到我們班級,他喝得滿臉通紅,笑嗬嗬地對我說:阿蒙,你是個好同學,就在六年級好好學吧,照顧好你雅圖妹妹,人家可是旗鎮的人。
放暑假了。早晨起來,我就在牲畜圈門口挖坑,埋栓馬樁。硬土層很淺,挖到半米就是沙土層,沙土層裏,每一鍬都有貝殼那樣像骨頭一樣的東西,被我挖出來,在學校勞動時也經常挖出這樣的貝殼來。我曾經很好奇,問老師這些貝殼為什麼不活在大海裏?而躺在我們這遠離大海遙遠的沙漠裏?
老師說,在很久以前這裏沒有沙漠都是水,而且是大海。海水流走了,就把貝殼留在了沙漠裏。
海水為什麼要流走?流到了哪裏去?
老師說:不知道為什麼海水要流走,但是我知道海水流到了大海裏去。
你怎麼知道海水流到了大海裏去?
老師說:隻有大海才能盛得下海水。
老師的答案很有道理,屬於正確答案,但一定不是最好的答案。因為我不太滿意。我不想再問了,我知道再問下去,老師也回答不出來了。這個老師就是我們現在的滿達校長。他不但是我們學校權力最大的老師,也是最有學問的老師,他有一支誰也沒有的黑色的英雄鋼筆。我還聽說滿達校長是解放後,第一批內蒙古畜牧學院獸醫係的畢業生。滿達校長也是脾氣最暴躁的老師,所以我不敢再問了。
我看著一堆挖出的貝殼,像古代的眼睛一樣,從地下睜開,迷茫地看著我。我不是很膽怯,但是也不敢用手去拿。我很向往那很久以前,悠悠地想,海水到底流去了哪裏?真的是大海裏嗎?我知道想破了腦袋也是沒有結果的,但是,我還是喜歡想,我一不著邊際地想像,就感到很神奇、很舒暢。很快我就挖出了一個很深的土坑。我跳進坑裏,像土撥鼠一樣,隻露出一個腦袋,用力蹦跳著把坑底跺實。雅圖先是很稀罕地拿走那些貝殼,看見我在坑裏一躥一躥地蹦跳,就興奮地跑過來按我的腦袋,還喊叫著說:抓住了一隻土撥鼠。可能黃母狗嫉妒雅圖和我玩,或者誤解了,以為雅圖要坑害我,在它的眼裏看見的就是雅圖在往坑裏一下一下殘暴地按我。而我往上躥是在掙紮。它衝上來就把雅圖撲倒在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