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達瑪說:怎麼會有你阿爸?他不會在那裏,他沒有死。那幾個都是死去的人。
王玨也說:不會有,沒有聽見唱長調嗎。
我知道這夢中驚醒的是我的夢中夢。當我真正醒來的時候,才剛到半夜。外麵黑暗、幽靜。我不敢起來,甚至不敢翻身,一種無形的恐懼罩在了我的身上。我也遺憾這是夢,不是真實的。雖然恐懼,但我還是喜歡有鬼神的那種神秘。
我相信倉庫裏麵沒有我阿爸,我也希望沒有。那個夜晚之後,我夜夜盼著倉庫裏能真的演出,可是演出從沒有出現過。我也總是想到倉庫裏去看看,希望能見到阿爸。可是我不敢去了,從那以後,我一個人再也沒有進過倉庫。
我每天都想著那裏。想著倉庫裏死去的那幾個冤鬼。我已經不是害怕了,我竟然不害怕了。我隻是想夢裏的那幾個人是不是真的是歌舞團的人。
臘八晚上天冷,改善夥食。老師傅給我們煮了貓耳朵湯。就是把羊雜湯燒開,把蕎麵和好,用大拇指一塊一塊捏成貓耳朵形狀煮在裏麵。
老師傅把煮好的貓耳朵湯端到桌子上來之後,按照慣例,王玨和花達瑪每人倒一杯酒敬給老師傅,表達對老師傅的尊敬和辛勤做飯的謝意。我也學他們的樣子給老師傅敬了一杯酒。老師傅把三杯酒很從容地倒進嘴裏,說天冷,讓我們多吃點,就拐著瘸腿要回廚房。
那三個鬼每天在我的心中漸漸長大,快要把我撐爆了。我再也不能在心中養他們了。我就喊住老師傅,我說:歌舞團去年死過三個人對嗎?一個女人是上吊自殺的,還有兩個男人是被革委會打死的。
花達瑪驚惶地放下筷子,上來捂我的嘴說:我的小佛爺,小點聲,快不要亂說,是誰告訴你的?
我指著花達瑪說:是你告訴我的。
老師傅卻不驚慌,好像還很驚喜,他說:你知道死的是三個什麼人嗎?知道叫什麼名字嗎?
我說一個是拉四胡的寶力高,一個是打鼓的永清,還有永清的老婆跳舞的玉榮。
花達瑪似乎要跳起來了,我的小佛爺,我可沒跟你說過這些。
老師傅好像很高興,他阻止花達瑪亂叫:他是活佛的兒子,他不需要你告訴,他就會什麼都知道的。
我問花達瑪:你再說一遍,歌舞團有沒有這三個人?
花達瑪說你都知道了,還讓我說什麼?但她還是說了。說完這回令我感到驚奇了,花達瑪說的內容竟然和我的夢境一模一樣。隻是他們不承認在倉庫裏看過他們演出。
吃完飯,我回到阿爸的房間裏,坐在老虎椅子上,感覺心裏的鬼消失了,心中安逸平靜了。
每天吃完飯,我就在屋裏等待著,阿爸是活佛,是能出現奇跡的。所以,我堅信阿爸會突然推門進來,每當有這個想法,心裏就有一種驚喜。
旗鎮裏好聞好看的東西很多,我都很迷戀。早飯過後等悶了,我就一個人到街上閑逛。旗鎮上到處飄散著醉人的酒糟的味道,很濃烈。我聽說旗鎮裏有一間酒廠,色隊長賣羊皮換回的老白幹,就是這個酒廠生產的。我沒有進過酒廠,但是聞味道知道酒廠是在火車站附近。其實也能看得見,酒廠有一根高高的煙囪,每天像羊群裏的駱駝一樣,聳立在旗鎮,向天空噴吐黑煙。到了晚上或者早晨,酒廠煙霧彌漫,幾乎把整個旗鎮都蒙上了一層麵紗。我聞到這個味道,看到煙霧,就莫名的興奮,心裏有一種高貴感。這種味道是旗鎮裏所特有的,我們的草地裏絕對沒有。
出了歌舞團的門,向右轉就是一座小橋,小橋流淌的水很髒,散發一股臭味。我問王玨,他說每人每天拉到廁所裏的屎尿和每家倒出的髒水,都從地溝排到了這條河裏。髒臭的河水卻令我厭惡,但我喜歡小橋。這是我長到十三歲,見過的第一座橋。橋有三十米長,有兩個橋洞,橋洞和橋身用石頭壘成,欄杆是木頭做的。我們花燈牧場,有清澈流淌的曲水和寬闊的西拉沐淪河,卻沒有橋。我在語文課本上第一次見到趙州橋圖片的時候,對橋感到很不可思議。我們草地過河是不用橋和船的,水淺的時候,可以騎馬趟水過河,水深就騎馬繞道而行。那時在課堂上,我想漢地的人是因為太懶,不喜歡繞道,或者沒有馬,才造了船、修了橋。原來我們的旗鎮上也是有橋的,現在我站在橋上,真實地麵對傳說中的橋,感覺那種氣勢就是比騎在馬上要威風。
我早晨起來喜歡到橋上站一站,晚飯後也喜歡到橋上站一站。看到騎自行車和走路的人從橋上經過,是一種很愉快的感覺。這座橋騎在水上就像一個馬鞍子,架在馬的脊梁上。馬鞍子的兩側是放腳蹬子的,人走路的雙腳就踏在那個上麵,橋的兩側是道路,也是人走路踏腳的地方。我想這些的時候思緒有點亂紛紛的,但是我似乎好像在旗鎮裏想明白了一些道理,而具體想明白了什麼,我又說不清楚。
這個旗鎮就是一匹馬,沒有人看清楚的一匹馬。旗鎮上每個人都是一根馬毛,馬毛太渺小了,看不見一整匹的馬。我篡改兩句古詩:不識馬的真麵目,隻因生在馬身上。我感到很得意,在嘴裏常常不出聲地吟誦,多少年都印在腦子裏不會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