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旗鎮(5)(2 / 3)

我感覺我唱得很好,在阿爸的房子裏,好像有一個氣場,我呼吸起來很通暢,感到氣息源源不斷用不完,輕輕鬆鬆地就把長調唱了起來。氣在丹田、胸腔、喉嚨、口腔,都毫無阻礙,順暢自如,形成了高亢、回轉、悠遠、哀怨的長調。

王玨和花達瑪也是在歌舞團裏住宿舍的。食堂裏還開火,是老夥夫瘸腿巴根一個人給做飯。瘸腿巴根是個老師傅。他跟我說,尼瑪活佛一住進廟裏,就是他每天做飯供養活佛。我來以後,每天吃飯的時候,老師傅都來敲窗子,喊我去吃飯。老師傅很慈祥,我很喜歡他,把他當成父親一樣尊重。老師傅對我也很好,但是他不是把我當成兒子看,他還是很恭敬地把我當成了活佛的兒子,有的時候,我覺得他就把我當成了當年的阿爸。

有一天,他敲窗子,我在裏屋睡著了沒有聽見。他就推門進來了。我醒來見到他,卻驚奇地發現,他很虔誠地跪在了老虎椅子麵前。我說老師傅你在幹什麼?他老淚在臉上的皺褶間縱橫流淌。他說:這張老虎皮是查幹廟建廟以來的鎮廟之寶,老虎椅子是曆代活佛的象征。尼瑪活佛當活佛時,每天就是坐著這張椅子的。見到老虎椅子我就見到活佛了,我要跪拜。

從那以後,我也不敢輕易坐到老虎椅子上了,我也把他當成了阿爸。

王玨和花達瑪在食堂裏吃完飯,和我一起走出來,就邀請我去他們家坐一會兒。第一天邀請,我沒好意思去,我很想去,雖然我對他們的家裏充滿好奇,但是我還是謝絕了。有一天我去了。進了他們的小屋,他們的房子隻有一間小屋,還沒有阿爸的客廳大。可能再加上有花達瑪這樣的母牛一樣的女人的緣故吧,屋子顯得特別擁擠。我隻看到了兩個人的行李。我說你們家沒有孩子嗎?

花達瑪說我們家有三個姑娘,大姑娘也像你一樣大。

我說那她們住在哪裏?

王玨說歌舞團沒地方住,都送到姥姥家裏去養了。

我說姥姥家在哪裏?

花達瑪說在烏蘭敖道,也在鄉下的草地裏。

歌舞團設置在查幹廟裏。兩道院落的房屋結構都沒有改變,隻是變了房屋裏的內容。第一道院的正殿大雄寶殿作了排練的練功房,第二道的大殿原來是藏經閣,現在變成了庫房。除了當年阿爸活佛的房間和夥房沒有變,兩道院的廂房都把佛和菩薩請了出去,變成宿舍住進了了演員。

我進過幾次藏經閣。那裏已經沒有一本佛經了,是名符其實的倉庫。裏麵堆滿了鑼鼓、四胡、馬頭琴和跳筷子舞和頂碗舞用的碗筷。還有各種款式的演出服、靴子和各種道具。上麵都落滿了灰塵,房頂掛滿了蜘蛛網,樂器和道具間我竟然聽到了老鼠撕打、吵鬧的聲音。

一天王玨帶我進藏經閣。他說讓我開眼界,去看現在已經見不到的一些寶貝。他有一把鑰匙,能打開在牆角的一個厚重的紅漆大木箱,大木箱上是黃銅鼻子和黃銅大鎖。打開箱子,王玨像寶貝一樣,搬出幾個麵目猙獰的麵具。王玨說這是以前廟上跳薩滿舞用的麵具,可以降魔驅鬼,後來被歌舞團留下了,我們把薩滿舞的安代改編成了歌頌社會主義的舞蹈,戴這些麵具跳舞表達喜慶和讚頌。

那天夜裏,我在睡夢中被驚醒,好像歌舞團在演出,有人在拉四胡,有人在敲擊筷子跳舞,有人在打鼓,熱鬧非凡。我興衝衝地穿上衣服跑了出去。到排練大廳,裏麵一片漆黑,一個人都沒有。我又聽見聲音是從後院傳來的,就穿過排練大廳往後院跑。剛到門口,見花達瑪和王玨跑了出來。我說:你們在演出嗎?

花達瑪神色慌張地說:不是我們演出,弟弟你不要過去了。

我說怎麼了?

王玨也顯得有些慌張,他說:倉庫裏鬧鬼了。

我一聽也害怕了,就跟著他們往回跑。

我跟花達瑪和王玨跑到他們家裏。花達瑪說,歌舞團去年就開始批鬥內人黨,當時死了兩個人,一個是拉四胡的寶力高老師,是科爾沁草原世代相傳的、最有名望的行吟藝人,還有鼓手也就是當年綏遠蒙古騎兵師的號手永清。永清死的當天晚上,他的老婆跳筷子舞的玉榮就上吊自殺了。不久,你阿爸活佛也不見了。從那以後,拉西就領著人成立革委會出去造反了。我們就沒人管了,現在歌舞團完了,基本算解散了。今天晚上,這幾個冤死鬼都出來演出了。

我還是有些膽顫心驚,我問:你們真的看到他們在演出?

王玨還算冷靜,他說:確實是他們,拉四胡的,敲筷子的,打鼓的。

花達瑪說:我的佛爺,就是他們,我趴窗子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他們幾個,連演出服都穿上了,寶力高老師低頭拉著四胡,永清和玉榮臉上那個高興勁兒呀就別提有多高興了,玉榮上吊前和我說,她要去和永清團圓,看來他們真的在陰間團圓了。

王玨說:那些薩滿麵具也都從箱子裏出來,跳起了舞蹈,可是鎖它們的鑰匙還在我這裏呀。

我終於鼓足勇氣,有些顫抖地問:看見我阿爸沒有?

他倆不安地對看了一眼,齊聲說: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