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旗鎮(1)(2 / 3)

色隊長把紮著漂亮紅纓的馬鞭子,插到車轅子的黑鐵鞭座上,榆木鞭幹和狗皮鞭子上的紅纓,迎風飄揚。紅纓是用白馬的馬鬃染成鮮紅,很好看。他眯著醉眼,漲紅臉膛,滿嘴酒氣拍著車上拉的羊皮說:這是一百多張羊皮,比家裏的被窩都暖合,你就放心吧,我的佛娘。色隊長是一個脾氣暴躁,沒有耐心的人,但是對我阿媽還是很尊敬。其實全牧村的人對我阿媽都很尊敬,都叫她佛娘。他回頭見我還站在地上,和阿媽戀戀不舍的樣子,就睜開眼睛喊:小子,快上車呀,你不想去了嗎?

我蹲下身子,親熱地抱了一下雙喜,它那淌著涎水的老嘴,又伸出柔軟、熱乎乎的舌頭,很慈祥地親兩下我的手,把我的手弄得粘糊糊的。我戀戀不舍地站起來,黃母狗也要跑過來親我,被阿媽攔住了。我從左側向馬車走去,路過青花馬的身邊,它很不友好地用後蹄刨了一下地,好像是對我的恐嚇。這是馬的一貫伎倆,見到陌生人都想殺殺人的威風,結果都是人把馬馴服。我走進了青花馬的眼睛裏,馬眼看人低,馬眼裏,我看見我的臉膛和身體顯得很矮小,也很醜陋變形。青花馬蔑視地昂揚起頭,閉了一下眼睛,我感覺被擠得全身骨頭都痛。

我上了車,色隊長在羊皮垛中間,給我留出了一個位置,搭了一個窩,坐進去四麵都是粗麻繩勒緊的羊皮。又安全、又暖和,凍不著了,我滿意地對阿媽說。

色隊長甩起紅纓鞭子,就趕車出了牧村。馬車離開了我家的院子,我看到家裏外屋的燈熄滅了,裏屋的燈也熄滅了,但是我感覺阿媽的目光還在院子裏,向我們的馬車眺望。紅纓鞭子一串接一串的長響,幾乎驚醒了牧村裏所有的狗。狗吠聲連成一片,就像我們學校寒假演出的大合唱。馬戴的鈴鐺上也栓著紅纓,顯得喜氣洋洋,一片飄紅。這是我們牧場的習慣,進旗鎮辦事都比較講究,不管大事小事都是喜事。色隊長說這次拉羊皮進旗鎮是去辦年貨,到收購站賣掉羊皮,要換一車白酒回來。過年了,每家都要分幾斤高度老白幹。草原的冬天,隻有酒能溫暖牧民們寒冷的心。

我討好色隊長說:我們家的酒從來都沒人喝,今年的酒就送給你喝了。色隊長不買我的帳,他說:你這小子怪會做人情,還是讓你阿媽留著供佛吧。

我說今年場部通知不讓供佛了,你當隊長的還不知道嗎?色隊長說:你阿媽的佛在她的心裏,我們都知道。你們家沒人喝酒,按規定是不給分酒的,每年都分酒給你們家,就是為了讓佛娘供佛。

我不了解這些情況,阿媽從來不講。阿媽從來不講別人的是非、恩怨、得失這些事情,好像在她的眼裏,人從來就不分好壞。我討好色隊長碰了壁,心中卻有些感激。牧村裏的人就是這樣,對我和阿媽從來都是很照顧。阿媽雖然不說,但是我知道她心知肚明。

沒出發前,我心情急迫,就想馬上出發。對阿媽的再三囑咐都顯得羅嗦。現在出發了,坐在車上,漸漸地離阿媽遠了,心中倒有些不舍,湧現出一股酸楚的滋味來了。雖然肚子吃得很飽,心裏卻感到有些空落落的。離開每天生活在一起相依相伴的阿媽,去找陌生的阿爸,心中很悵然。我是個猶豫不決的人,阿媽決定了讓我去找阿爸,我就同意了,同時,也對到了旗鎮之後的生活充滿幻想。可是說完同意,在心裏又打了退堂鼓,不想離開家、離開阿媽。馬車向前路奔跑,我就像飄落進不可知的萬丈深淵。現在色隊長如果掉轉馬頭,回牧村,我一定就像被拯救了一樣,跳下車,跑回家裏,就再也不離開了。我在心裏堅定地想。

色隊長一會兒吆喝馬,一會兒又跟我說話,好像怕他的嘴不說話,嘴唇就會被凍在一起張不開。可是,他的嘴唇我聽著還是有些越來越僵硬了。我有些迷糊了,他見我很遲緩地沒有回答他的話,可能覺得我睡著了,就破著嗓子唱起歌來,可能他的舌頭還柔軟,長調唱得還算悠遠。我意識到自己睡著的時候,就已經醒了。打了一個盹兒,打了一個冷顫,就感到冷了。馬車在雪野裏狂奔,天漸亮,黑夜裏隱藏的世界,漸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做了一個很短的夢,卻好像經曆了一段很漫長的人生。阿媽也坐在馬車上,一邊不停地說著話,還一邊笑著,笑聲響亮,動作還前仰後合的,很張揚的樣子,有點不像平時的阿媽。阿爸趕著車,背對著我,我看不清楚他的麵孔,卻聽他醉醺醺地唱著長調,無所顧忌地甩著鞭子。天氣很暖,好像是春天,我們一家人很快樂地趕車在草地上奔跑。不知道往哪裏去?也不知道去幹什麼?醒來,癔症一下,我從羊皮窩子裏鑽出來,看到色隊長趕車的背影,很像夢中的阿爸,就一下子對色隊長有了親近感。

太陽像一塊圓形的冰,被凍在了冰川一樣的天空,懸掛在頭頂,跟著馬車奔跑。星星都合上眼睡去了。我感覺,天空像有一個寒冷的人,睜著一隻獨眼,在冷漠地注視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