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旗鎮(1)(1 / 3)

天還是黑的,阿媽就喊醒了我。阿媽起得更早,她已為我煮熟了滾燙的羊雜湯。我喝了一身熱汗,熱呼呼地就出了家門。阿媽為我找好進旗鎮的馬車,已等候在院子的大門外。趕車人在門口走來走去,把馬鞭子甩得啪啪作響,醉意十足。每匹馬的籠頭上,都佩戴著九隻黃銅鑄的虎頭鈴鐺。每隻金黃的虎頭銅鈴鐺,都張嘴含著朱砂色的鐵珠,晃動起來清脆悠揚,氣勢威猛。四匹馬個個精神抖擻,駕轅的紅馬和左套的青花馬,比賽似地各自翹起尾巴,屙出了一堆糞便。大便的同時,馬兒也開始撒尿。紅馬是騸過的騍馬,一時,在滾圓的屁股上,瀑布般地屎尿俱下,一派熱氣騰騰的景象;青花馬是公馬,撒尿就像肚子底下,吊起了一隻黑色的粗水管子在噴水,稀裏嘩啦,煞是壯觀。看來它們確實是吃飽了夜草。

家裏的狗也都被驚動起來,叫了一陣,在阿媽的勸阻下,好像搞明白了來者的用意,也就不吭聲了,但還是警惕地守候在大門口。

我背著阿媽為我準備帶的東西,裝了半個麻袋,用牛皮繩捆得緊緊的。阿媽和懷孕的黃母狗跟在後麵送我。

我走出家門,感覺到好多眼睛都在看我,有些不知所措。狗的眼睛在看我,馬的眼睛在看我,圈裏的牛羊在看我,趕車人也在看我,天上的星星也睜著困乏了一夜的眼睛,在惺忪地看我。還有朦朧的早晨,空氣中各種眼睛似隱似現,都在看我,羊圈、牛圈,家中大小房屋的門窗,也好像在睜開眼睛看我。就連腳下的土地凍成的一條條裂縫,都像脒著的傲慢的眼睛。我有些膽怯地和這些眼睛們打著招呼,驚恐地看著這些眼睛,也盡力地回避著這些眼睛。我覺得渾身不自在,就低下頭,看由熱轉冷,正在凝結成冰的馬的糞尿。

我感覺垂在褲兜邊的手,被一個柔軟的東西熱乎乎地舔了一下,低頭,發現是老得掉了毛的老黑狗雙喜也起來了。老雙喜很憂傷,沉悶不語,步履蹣跚。它昏花的目光很慈祥,是唯一讓我感到心安的眼神。雙喜已經太老了,它的年齡比我大,是阿爸還俗從查幹廟裏帶回來的伴侶。我阿爸是查幹廟還俗的五世尼瑪活佛,他兩歲半坐床成為活佛,在十三歲的時候還俗回家。十四歲娶了我十八歲的阿媽,十五歲時,我出生,他就離開家去了旗鎮的歌舞團,就是原來的查幹廟,當長調歌手。阿爸多年不回家,一直到今年,我已經長到了十三歲,阿媽讓我今天早晨上路,去旗鎮尋找阿爸。

狗的年齡真是不可思議,據阿媽說雙喜隻比我大兩歲,我剛是翩翩少年,它就已經老態龍鍾了。雙喜本來是純黑色的牧羊犬,現在身上很多地方的毛已經脫落,露出的皮膚粗燥不堪,像曬幹的老榆樹皮。有毛的地方,黑毛也已老成了灰毛和白毛。

據說它叫雙喜這個名字,還是阿爸還俗回來之後才取的。政府說尼瑪活佛還俗,成為社會主義新公民是一喜,和阿媽結婚是二喜,一共雙喜臨門。我阿爸說,那為了紀念就給這條叫馬弁的黑狗改名叫雙喜吧。雙喜早年為我們家牧羊護院,曾經立下過汗馬功勞,它老了,已經兩年不管家事,平時這個時辰趴在狗窩,兔子跑到嘴邊它都懶得去理。我們家照樣養護它,從來沒把它當狗,像老爺子一樣照顧。雙喜今早卻起來送我,怪不得阿媽說它最通人性。我感到很有麵子,馬上就覺得自己來了精神。

黃狗的乳房已經一隻一隻脹了起來,連綿起伏,一共九隻,按照常識這窩應該出生九隻狗崽。黃狗體質很強壯,這是第一胎,我想小狗出生一定會有充足的奶水。我蹲下摸它飽滿的乳房,它的目光還很羞澀,不好意思地把頭扭過一邊,然後乳房朝天趴在了地上,很溫柔的樣子。我感覺黃狗肚子裏有十八隻迷朦的眼睛,在幼稚地看著我。我就沒了興致,搬著黃狗的腰,讓它站了起來。

阿媽顯得很莊重,她把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穿了一套洗得幹幹淨淨的衣服來送我,腳上還穿了一雙很少上腳的新鞋,好像要出遠門的是她。我感覺讓我去見阿爸,是替阿媽去向阿爸遞交一份關於我長大成人的答卷。阿媽的目光,戀戀不舍地在我身上掃來掃去,我看她時,她又會把目光從我的身上移開,假裝在看套在車上的紅馬。

趕車人,是我們花燈牧場牧業隊的馬車隊長色音巴雅爾,牧民們都叫他色隊長。阿媽請求色隊長一定要把我送到旗鎮歌舞團,不要丟在半路,給凍死或者讓狼吃掉。我的孩子沒有出過遠門,她不放心地對色隊長說。回頭又囑咐我不要在車上凍壞了腳,路上要下車去勤跑一跑。阿媽把我頭上戴的狐狸皮帽子,身上穿的羊皮襖又都係緊了一遍。要勒緊一點,別讓冷風進去。阿媽說著又拉過我的手,你的手是熱的,放在兜裏暖著,手涼人就冷了。阿媽的手很涼,我心裏就有些難過,我沒有離開過家,也沒離開過阿媽。要進旗鎮去找阿爸,我很興奮,也很猶豫。旗鎮和阿爸對我都是陌生的,就像牛羊沒去過吃過草的草原,有些膽怯。剛才摸到阿媽冰涼的手,難道阿媽的心是冷的嗎?我從來在阿媽的臉上看不明白喜怒,也不懂她內心的哀愁。她太平靜了,我和阿媽的生活,可以說沒有什麼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