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一朝皇妃端木氏貴體抱恙,慶曆十七年,六月,醜時,暴斃,聖上心下甚感痛惜,令,全國哀悼三日,以祭天靈。
這是日前聖上在早朝之時頒下的一紙詔令。滿朝文武盡皆默契地緘默不語,朝上的聰明人到底比不聰明的瞎子要多上許多。傅宗書及一幹傅黨日前被收網打盡,偏偏正巧在這個時候傳來一國寵妃暴斃的消息,若說其中當真沒有半分的聯係,隻怕多數人還是不會信的。更何況,傅宗書率一幹逆賊潛入宮中逼宮的消息朝中也依稀有所傳聞,亂黨因何能在戒備森然的皇宮中來去自如,悄然潛入,宮中必然會有一個地位甚至不低的接應之人。如此,兩廂細細推敲一番下來……
一國寵妃謀逆叛亂,這說來畢竟不是件十分光彩的事情,更何況又有傳聞言之,蓉貴妃攜眾屬意欲逃亡敵國之事。此事若是當真張揚了出去,於我朝麵上畢竟也不怎麼好看,死了總比投奔敵國這事實要來得讓人容易接受很多,是這個道理不錯。
那蓉貴妃瞧著一副溫文柔弱,知書達理得尋常溫婉女子的模樣,竟不知,私下裏是個這般禍國殃民的狠毒女子,女人既然已經嫁作了人婦,又哪有聯合外人謀害自己丈夫的道理,更何況是意圖謀害一國之君。
——這世上怎會有這般的毒婦?
便是害了自己的丈夫還不滿足,便是要和著自己的舊情人也一起謀害上。
舊情人,確實是舊情人,朝中的傳言雖然不多,畢竟是牽扯上了一國之君的蜚語流言,確實應當謹之慎之,然而,這朝上的眾多官員哪個又不是眼觀八方,耳聽六路的奸猾的人物,其中的曲曲直直哪能不多少聽聞了一二。
林大人早年間與端木姓的女子之間的一番交情,朝中該知道的人本也該知道地差不多了。
林子清死了,死在了他的將軍府中。
一杯嫋嫋還在騰著白霧的清茶,一個麵色如玉的青衣的書生,閉目而合,一室幽幽然的死寂。
一線青蘿香,半錢無根花。
這世上比鶴頂紅更惡毒,更無藥可解的一種劇毒。青蘿香本是無毒之物,然而,若是混上了半錢無根花,便會混成一種天下人大多都束手無策的無解的劇毒。
青蘿香混之無根花雖是天下最無解的劇毒,然而,亦是天下最可愛之毒。中毒盞茶,呼吸已絕,然而,麵如白圭,身死而屍首百日不腐,十年不蠹,麵目十年皆如一日,容顏永駐,是三代唐門保住唐崢一生最得意研製出來的奇絕之毒之一。
林大人死了,盡管看上去他隻像是一個已經沉沉入睡的熟睡之人,然而,探知鼻息,已無半分的溫熱之感。
他確確實實的死了。
在疆場上,他曾是軍中一眾將士軍心所向,是軍中的常勝將軍,青衣輕鎧,揮手之間,退敵百裏之外,**揚新令,千營共一呼;一入朝中,他位極人臣,百般謀算,鬥權正身,硬生生掰倒了一個朝中實力盤根錯雜的奸相傅宗書,是難得的一朝棟梁之才。如此人物,未過不惑,竟已早夭,實在是讓多數人感到惋惜的一件憾事。
最後竟是死在了一個女人的手裏。
其下門生,顧家顧惜朝代為收斂了其屍首,收殮入棺之時,長安城中一片死寂的黑白兩色,城中有人言道:“朝中難得一見的好官。”“如此人物,竟就這般早夭了。”“實在是可惜得很。”“……”
如此雲雲。
史書又有記之,朝中百官列傳位列其一。
林子清,字子安,清水縣人氏,麵如玉,性寡言,位極人臣。
曾為將,六年,退戎狄,戰無不勝。為官,位極人臣,除奸相傅氏,推政令,振糧倉,治蠹患,得以平天下。慶曆十七年,暴斃,時年三十二整。
——《史書·慶曆年間二十二章回》
林大人收殮入棺當日,
將軍府,
李路李大人前來憑吊,卻是冷冷言道,“他一生向來最是自命不凡,最後怎料卻是死在了一個女人的手裏。”
沈譚沈大人近年來的心性盡管已經變得圓滑了不少,然而,一聞此言,少年時暴烈蠻橫的性子又起,便想著要狠狠揍上李大人的那張俊俏的臉皮子。顧惜朝攔住了沈譚,卻道了一句:“胡鬧。”
回頭,卻又是冷冷地向著李路李大人言道:“李大人若是存心前來憑吊自可,若無意,自可歸去。”
早年間,李路卻是與林大人一同入朝為官之人,同一日中舉,經年,再同朝為官,這近十年來,盡管處處卻被那人壓了一頭,然而,經年相處之下,卻又不得不承認,林子清確實是個十分值得讓人尊敬的對手,無論是在心性或是手段上。而這個心下本以為是自己唯一的對手的人物最後的結局竟就這般簡簡單單地敗在了一個女人的手裏,盡管早已知了即使憑著那人走上三步咳上半路的一副身子,早晚也撐不得幾日,然而,真正到了這時候,他卻還是難免有些……甚至難以接受。
他心下又不免猜測,憑著那人算無遺漏的一身本事,當真便算不得要害他之人,竟會最後落得敗在一個女人的手裏?傅宗書倒了,在大節上,林子清勝了,可他卻死了,豈非又是他敗了。
也或許是……或許是他早已厭倦了這朝堂之上終年的勾心鬥角的日子,又或是因為知道他早已知了自己遲早活不上幾日,更或許是因為……聖上?最後便索性尋了眼下這體麵得很的死法,傅宗書一倒,朝中的勢力必將失衡,必會有一番大清洗……
從理智上而言,他不得不承認,林子清死了,這卻是一件十分得利的好事。
然而,從情感上而言……李路自少年以來,從未遇到過一個像林子清一般的對手,他視他為一生僅見的對手,卻處處低了那人一頭,他心心念念著的便是要在這朝堂上堂堂正正地勝他一回。如今,林子清卻死了,他這一生都不可能勝他一回了。更何況,他這一死,盤算下來,竟然也是一筆盤算的極為巧妙的一步棋。
這人,便是死了,也不忘要落下一子,謀算全局。
而他卻竟然半分也不希望這人早早的死去,如此一般一個舉世無雙的人物。
李路接過身旁將軍府的小廝點上的兩根香,拱手拜上一拜,插入了案上擺著的香爐裏。
李路轉頭看向了顧惜朝,沈譚二人,道:“你們二人入朝為官,隻望你們日後莫要墮了他在朝中的聲名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