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了一個多月的苦戰,我們的戰旗被血染汙了,我們的戰馬漸漸羸瘦,我們的戰士漸漸疲倦了。但,我們仍然不退縮,我們時時刻刻地在預備著作戰而死。我們這隊女兵,在一般的人們眼裏成為一種神秘。他們都說,我們的人數是多到了不得的,而這次得到T縣,完全是女兵的力量。哼!他們實在是在做夢哩。今天下午,我和兩位小妹妹一道到茶樓喝茶去。我們坐下去之後,便有幾個妓女來坐在我們麵前,兜攬著我們唱著小調。她們向我們獻媚,呈獻出許多淫蕩猥褻之態來。這真難為情了,她們見我們穿著軍裝,都誤會我們是男人呢。
“不,我們不高興聽你們小調!”我們說。
“先生!聽一聽啦!我們的喉嚨並不壞嗬!”她們說。
“不,沒有意思哩!”
“先生!好啦……”她們一個個地走來坐在我們身上,眼睛盡向我們瞟著。
“別開心,我們都和你們一樣是女人哩!”
“真的嗎?真的嗎?哎喲喲!咦!”
許多閑人老來圍著我們觀看,她們臉上都羞紅了,我們也是老大的覺得不好意思。我們馬上跑了。
我們真個象男人一樣嗎?這真有趣極了!
一九二六,八,五日。
睜開眼睛來,發覺得自己睡在紅十字會的病榻上。這種景象,簡直令我嚇昏了。為什麼,為什麼我會睡在這病榻上呢?因為被包圍的緣故,我們的大隊和敵人衝鋒到二十次以上,但結果是失敗了,失敗了。我們的戰士差不多都飲彈而沒;我們的發亮的槍都被敵人貪婪地拿去了。我們的大旗被撕裂了,我們的戰馬被他們宰了,以為犒賞軍士之用。這些事都是一二天以前的事吧,我實在是朦朧地記不清楚了。
當敵軍入城的時候,我才跟著大隊一道出走。被敵人趕上的時候,我從城牆上跳到城下去。我以為一切都完了。誰知我卻被他們抬到這紅十字會裏麵來就醫。我當然是曾經發昏過,但已經發昏了幾天,我實在不能夠知道。
我開始感覺到全身疼痛,我的四肢和頭部都跌傷了。是正午時候,窗外日光黃澄澄地照著,隱隱約約間有幾葉芭蕉的大葉在風裏招展著。蟬聲怪嘈雜的在叫著,天氣還熱呢。
我躺在這樣淒冷的病室裏麵,整個地被浸入孤獨的毒漿裏。我想起我們的戰士,想起我們的大旗,想起我們的口號,想起我的兩個小妹妹。我覺得我躺在另一個世界裏麵了。這世界對於我整個地變成一種嘲弄。於是,我想起我的槍來,然而那已經老早被他們拿去了。啊!他們把我的槍拿去,簡直比較把我的生命拿去,還要令我難過。有了一二個白衣白裙的看護婦時不時到來看我,她們似乎很憐憫我一樣。我對她們有一些感激的意思,同時也有些看不起她們。她們的思想太糊塗,她們用一種憐憫的心情來看待我,簡直是錯誤了。我們所需要的諒解與同情,(當然這些也不是我們所需要的重要部分。)我們是絕對不需要人的憐憫的。
夜裏頭,我的傷口愈加疼痛起來,在慘白色的燈光之下,我想起我的死去了的父親和母親,我幾乎流下眼淚來。但我終於把它忍住。
一九二六,八,六日。
我真不知道怎樣說出我的快慰,今天密司吳和密司黃都被送到這醫院來,和我住在一處了。她們本來沒有病,也沒有傷;因為沒有地方歸宿,終於被他們送到這醫院裏來了。
我和我的兩位小妹妹見了麵便緊緊地抱在一處,這回卻禁不住哭起來了。
“怎樣幹?”
“且住他幾天再說,我們都太疲倦了,躺一躺不要緊吧!嗬!嗬!嗬!”
“依舊是頑皮!”
說了一回之後,我們依舊唱歌起來了。
我們象初出發的時候一樣快樂,我們照舊在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