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回感年華落梅比身世 忒潦草嬌啐賀生辰
卻說這日早晨,寶珠先到宗祠裏去,叩過祖先,回來到南正院給柳夫人叩過了喜,又到東府去叩了秦文的靈,並在東正院坐了一會。秦瓊進京未回,石漱芳和麗雲卻在袁夫人身邊。寶珠因問漱芳道:“二嫂子,這幾天可曾回府?”漱芳回說:“才是昨兒回來,家太太和瑣琴姊姊,今兒都到你府裏去,給二太太道喜呢。”寶珠道:“菊儂姊姊今兒可來不來?”漱芳道:“菊儂昨兒也在咱們家裏,他們約了說同來的。還說到東花園來住幾天呢。”寶珠喜道:“那麼東花園裏到要熱鬧熱起來了。可惜咱們園裏倒反冷清清的不比從前,二嫂子有著家務,不能常來,自不必說,連大姊姊、二妹妹他們也不來了。偌大一個園子,隻剩得我們兩三個人住著,蕊珠妹妹又搬到南正院去了,你想可不冷靜。”麗雲笑道:“你怕冷靜,何不搬到東花園來?我把小羅浮館讓你,可要比著惜紅軒寬敞得多了?”寶珠笑笑說:“也好,我去回太太,一定都搬了過來。”
又道:“大姊姊怎麼不見,可是還病著嗎?”袁夫人道:“病倒早已好了,前兒被葉老太太接了去,連綺兒、茜兒也和白鴿子一般裹了去,隻剩我娘兒們三個在家,可不比你園子裏更冷靜些。”寶珠道:“今兒太太可能賞個臉兒,請過去鬧熱鬧熱?”袁夫人道:“心裏也這麼想,隻是還在喪服裏麵便去吃酒看戲,可不要被人議論,說不定你大姊姊帶著綺兒們跟葉老太太到你那裏去呢。”寶珠忙道:“那麼我該回去稟知太太,替葉老太太預備著房間才是,太太可許妹妹和我一塊兒去?”麗雲看看袁夫人的臉色,見沒什麼不肯,因道:“太太不去,我怎麼好去。”袁夫人道:“你愛去便去也得,隻不要看戲。
前兒不是老姑子說,活人看戲,死人要生氣呢。”寶珠不禁笑了笑,因便攜著麗雲的手要走。袁夫人因向麗雲看了一眼道:“今兒那邊有客,隨身衣服跑去,像個什麼樣兒?不知道的,還當你丫頭看呢。”麗雲笑道:“南府裏來的女客,誰還不認識我。也罷,寶哥哥先去,我回去換了衣服再來。”寶珠道:“不妥,回來又變了卦,我跟著你去吧。”說著,便向袁夫人告辭,和麗雲將著手兒同出東正院,來到小羅浮館,催著麗雲換衣服去,自己卻步上回廊,到麝雪亭邊去看。隻見滿院的梅花多已綴滿了綠葉,梅子也落盡了,隻有假山角裏向陰的地方,還有幾個黃梅綴在枝上,搖搖欲墮。一陣南風吹來,也便簌簌地掉下地去,寶珠心裏不禁起了一種感觸。
正是惆悵著,遙見麗雲已經換了一件湖色的外國紗衫,頭上戴了些純白的珠花,越顯得雅淡宜人,站在回廊上向寶珠招手兒。寶珠便跑下山來,將著麗雲的手道:“妹妹,你住在這裏,倒不嫌煩悶麼?若教我對著這滿院的綠蔭,昏沉沉的,怕早悶出病來了。”麗雲道:“可不是呢。我常常一個兒靠在欄杆上,看這樹上掉下來梅子,三四月的時候,那青梅子掉在地下,拍的一聲打的粉碎,我這顆心便像也碎了一般,一股酸水幾乎向眼眶兒裏迸了出來;到得黃梅時候,那梅子落下地來,倒反不會碎了,倒好像軟丟丟的,和一個棉花團兒一般,看著倒覺有趣。所以,我想一個人也和梅子一般,我們年輕的人便像青梅子,一落地就碎了,那年老的人倒和青梅一般,禁得起顛撲。因此我才明白過來,葉老太太和咱們太太及二太太經著風浪倒也不覺得什麼了,隻我心裏自從老爺故世之後,又分了家,我的心便像落地的青梅子一般,又酸又碎,簡直說不出個滋味來呢。”
寶珠聽說,不禁點頭太息,因道:“照妹妹的年紀還是梅花開著的時候呢,隻我和婉姊姊一班人,已經到了綠葉成蔭、子滿枝的地步。若照三老爺的年紀,算來我已過了三分之一,前頭的日子,渾淘淘兒過著,倒不覺得怎麼,如今回過去想想,好比花好月圓的時候,何等美滿濃厚。如今,花兒已經開到芍藥、牡丹,月子已經過了中秋十五,眼見得一日一日的銷減下去,要望再有那一日子,除非是過上一年。要曉得花兒月兒過上一年,還會得重新圓好;人生便要再過一世,才會得再遇芳春呢。”說著,不禁眼角上掉下淚來。
麗雲忙道:“今兒是什麼日子,怎麼又講這種傷心話兒?”又笑道:“這種話回來隻有二姊姊講的,你還笑他杞人憂天,怎麼如今也和二姊姊一個腔調,專門尋這些煩惱,何苦來呢?一個人不趁著活在世上的時候尋些快樂,等到……”說到這裏,因念今兒是寶珠生日,不該說出死字來的,因便咽住了,卻把自己的帕子替他拭去眼淚道:“時候已九點鍾了,那邊客人想必已經來的不少,咱們去吧。”寶珠方記得道:“不錯,方才宗祠裏回來,花農說華瘋兒已來了。我這些時候不出去,不知道罵得我什麼樣呢。”麗雲因問:“華瘋兒是誰?”寶珠一路走,一路和他講著華夢庵的笑史,惹得麗雲笑個不了,倒說“一個人做人該派這等爽利才是。”說著,已向東花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