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們第一次遠遠地來這裏上課的時候,同學們都很不愉快,有一種受歧視的感覺。也難怪,老教學樓裏的課桌和椅子,是寬大的,連成一體的,椅子還有靠背,地上鑲了清一色的花瓷碎片。這裏呢,桌凳完全是中學生用舊了的,同學們就懷疑是不是從哪個中學借的廢舊物品。這巨不說,那地上全是沙,用腳一蹭,足可蹭出半尺厚來!廁所更怪,是臨時在教室左側挖了一個丈餘深的大坑,上麵鋪了木板,踩上去忽閃忽閃,搖搖欲墜。木板的正中,用蔑席一欄,便構成了男女廁所,每天課間,男女雙方撒尿之聲清晰可聞,久而久之,大家便從這奇特的聲音裏聽出了個性,男的能分辨出女的是誰,女的能分辨出男的是誰,彼此間便多了一層尷尬。...... 可後來,他們全班同學都喜愛上這兒了,以致於半年之後要搬走了,都有些戀戀不舍,坐在以前欣羨的正規教室上課,仿佛若有所失。
全都因為這條小河以及小河對麵的土丘!
小河是無名的,彎彎曲曲地從土丘的那一麵流來,流程到底有多遠,地方誌上沒有記載,問當地的老者,亦答不知。所知道的僅有一點,便是下去裏許,便彙入洲河之中。無名河寬丈餘,深五尺左右,一年四季,極少見渾濁的時候,即便夏天,洲河暴漲,小河也呈現出溫柔的體態,清清冽冽地從容而來。尤其是秋冬二季,小河更見風致!初秋時節,兩岸的野花是不敗的,在漸寒漸冷的風裏,搖晃著小小的腦袋,並不以即將來臨的危險為意。秋深了,花落了,紛紛揚揚,將凋零的花瓣揚到水裏,任其漂流,那情形,就像成熟的女子要出嫁了,要遠行了,留戀歸留戀,骨子裏卻並不悲傷!冬天一來,四山是寂寥的,熱鬧繁榮的通州城,也無可挽回呈現出蕭條的景觀,這時候,小河就像善解人意的處女,即便有充沛的精力,也絕不張揚,隻把逼人眼睛的清寒,四麵發射,可是,你並不覺得她冷,而是像一個流落民間的宮廷女子,鉛華脫盡,真純煥然!
對姚江河來說,若要他在繁華與荒涼之間作出選擇,他寧願要後者。
事實上,對所有的思想者,甚至一般的文化人,都是如此。
小河的兩岸,有一座石橋相連。
石橋有些年月了,橋欄上蹲著幾個獅子,身上已布滿黑斑。
同學們最樂意做的,是走過小河上的石橋,到對岸的土丘上看書。
土丘不高,離河溝約有二十米。土丘的頂上,是一塊巨大的石盆,天造地設的鍋蓋一般,將土丘嚴嚴實實地扣起來。石盆上照例生滿青苔,太陽一曬,便於成硬殼,卻並無其他的繁雜之物。同學們往往是帶了報紙,鋪在地上坐下,翻開自己喜愛的書來,就可以愜意地讀一個下午。
沒有誰有姚江河到土丘讀書的時間多。
對他來說,又沒有哪一次上土丘像那個暮秋的下午給他那麼巨大的啟迪。
稀薄的陽光,透過浮白的雲層懶懶地照著大地。姚江河手裏捧著一本新出的《黃河》雜誌,那上麵有陝西作家路遙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
姚江河如饑似渴地讀起來,由於心急,他幾乎是一目十行。
讀了近兩個小時,太陽黯淡了,姚江河的雙目也疲倦了,他收了書,心想:這部書,城裏人是讀不來的,因為他們缺少饑餓和艱辛的體驗。然而,書中的主題,姚江河是把握不準的。
之後,他轉了個方向,向小丘的那一麵望去。那一麵是山,山上是層層的農田。此時,一個農夫扶了犁耙,在農田裏秋播,遠遠看去,也看得出那農夫的專注神情。一時間,姚江河不知道是外麵的故事跑進了書中,還是書裏的故事跑到了外麵。他想起了在故鄉真佛山下見到的情形。姚江河的母親,也是一個農民,父親故作清高,不理農事,耕犁鋤耙,全靠母親。母親捧著每一粒種子,都像捧著命根根。
正在姚江河遐思邇想之際,那秋播的農夫放開歌喉,唱道:哎!遠望青山兩草稀呀,近看柏樹長不齊呀,哦--山中樹木有粗細,人有賢也有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