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3 / 3)

但織出的白布就不行,還得送到染坊裏去染。大多是秋季,要添棉衣了,村姑的籃子裏就多了一卷粗布,粗布是白色的。她們趕完集就要拐到鎮子東街來,供銷社開的染坊就在那兒。一有女人來到染坊裏,老八的眼睛就亮了。他忙著拿秤給女人稱白布的重量,然後往一個小本上記著。實際上老八並不識幾個字,隻在耕讀裏念過半年書,但是老八卻好往本子上記人家的名字。叫個啥?老八看著麵前站著的女人,很有學問地說。女人說,老捏。老八看著那個女人,抬手撓撓頭皮說,咋叫這個名字?那個捏字他不會寫。女人就嗬嗬地笑了,說,讓我看看,讓我看看你寫的啥?老八的臉紅得像塊布,就把本子藏在背後。等那個女人走後,他就在那個老字後麵畫上兩個手指頭。兩個手指頭放在一起就是捏。染坊的門前一拉溜栽有五對高大的杉木桅子,每對杉木桅子上都橫著一根同樣粗細的杉木。老八是個大高個,不光胳膊長,腿也長。每當看到染坊的門頭上冒出蒸氣,那就是染好的布出鍋了。染布的鍋很大,後來我讀魯迅的《鑄劍》,就想到了那口染布的鍋,當然鼎和鐵鍋是不同的。老八站在大鍋前,用一根竹竿把鍋裏的布一搭一搭地碼在凳子兩頭。那凳子有三米長,很高,和老八齊胸。兩頭的布匹搭滿了,老八就來到凳子前,一含腰,凳子就起來了,老八一手拿著竹竿一手扶著凳子就出了門,大街上一路滴著藍色的水珠,老八腿下的深腰膠鞋一路喳喳地往河道裏響去。來到河道裏,他把長凳放到水裏去,用竹竿扯下一搭布,唰--唰--在河裏擺,節奏分明,具有樂感。一搭一搭的擺,洗下的藍色在河麵上淌出幾道彎彎曲曲的長線,像莫奈筆下的印象派。老八扛著長凳回到染坊門前,用一根更長的竹竿又一搭一搭地把布搭到杉木桅子上去。太陽升到頭頂的時候,藍得像海水一樣的布匹已經搭滿了一街,陽光下一閃一閃,微風中一蕩一蕩。如果張藝謀見了,這小子一準會再來一出《藍色的海洋高高掛》。

紡車和土布機子二十多前就在我們那裏消失了,現在已經沒有人穿土布了,所以染坊也就沒有存在的理由了。前年我回老家時還見過老八一麵。使我感到吃驚的是,老八穿的還是一身藍,土布,當年自己染的。老八的腰駝的很厲害,我幾乎看不到他的臉。但他那隻提籃子的手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手仍舊是藍色的。老八是一個例外。多年以來,老八手上的顏色為什麼一直都沒有洗淨過?我想,或許那藍色早已滲到他的肌肉和血液裏去了。

重逢

他和妻子從擁擠的車站裏走出來,汗水已浸濕了襯衣。

真熱。他把手提箱和旅行袋放在地上,然後對妻子說,先找個地方喝一杯吧?

妻子說,也中。

於是,他們又提起行李,朝車站廣場的一家冷飲店走去。店裏開著空調,撲麵而來的涼氣給他們涼爽的感覺。一個穿紅裙子的服務員走過來,微笑著迎著他們,你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