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舅的煙嘴是翡翠的,綠裏透亮。他把旱煙袋放在嘴角上,煙袋下裝煙絲的荷包兒一晃一晃的,那個荷包上繡著一對鴛鴦。聽我母親講,那個荷包是一個名叫三妮的女孩子給恩舅繡的,二十歲的時候恩舅曾經和三妮偷偷的相愛,可是三妮的父親卻自作主張把她許給了一個瞎了一隻眼睛的軍官,那個軍官曾經在解放開封的時候立過大功。三妮哭哭涕涕在跟著那個軍官進了城。有一年那個軍官回故鄉省親,我在鎮子的東街還見過三妮,那個時候她已經是一個吃得白白胖胖穿得像青菜一樣的城裏人了。我不知道那一次恩舅見沒見過三妮,我隻知道恩舅一直到三十歲上還沒有娶女人,他把那個荷包終日拿在手上,每次見他的時候那荷包都要淡一層,可是荷包總是幹淨的一塵不染,就像剛剛洗過一樣。恩舅到三十歲上那一年才找了一個寡婦。那寡婦是我們鎮子東邊劉陳莊的,丈夫在焦作的煤礦上挖煙,有一次井下出了事故,他就再也沒有出來。恩舅沒想到那個寡婦是一個風騷的女人,恩舅不在家的時候她就和村裏的隊長勾搭成奸。風言風語在村子裏傳蕩,後來就傳到了我母親的耳朵裏。母親有一次實在忍不住,就對恩舅說,別光想著在外邊做生意,家裏的事兒你也得管一管。恩舅說,管啥,不是好好的嗎?母親說,你就不管管你媳婦?恩舅說,她一不怕我吃二不怕我喝,管她幹啥。母親生氣了,說,她給你帶綠帽子。一句話就把恩舅說愣了。母親說,你們莊裏的人都講瘋了,就你蒙在鼓裏。片刻間,恩舅的臉就變得一片灰暗。從此,恩舅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恩舅從此不願意回家,推著他的車子滿世界的轉。走到哪個村裏找個牲口屋,往草朵裏一窩,就是一夜。
恩舅做活都是到生產隊裏的牲口屋裏去。隊裏拉車的牲口蹄下的馬蹄鐵磨壞了,就要換下來,不然,牲口就不能走路。我曾經見過一次恩舅給大牲口打掌。打掌的時候必須要先把牲口的蹄掌切平。恩舅的車子後麵有一個用生牛皮做成的皮夾子,皮夾裏放著大小不等的幾把切鏟,形狀就像魯智深手上的兵器,隻是比那小的多,把不長,二尺左右,頂上裝一橫棍,可放在肩窩裏用力。我曾經偷偷地抱起來過那切鏟,乖乖,傻沉。恩舅把牲口的後腿彎起來,架在自己的腿上,就橫起寒光閃閃的切刀,隻聽絲絲的木響,馬掌就平了。恩舅從口袋裏掏出幾隻釘子含在嘴裏,又在手邊的一堆馬蹄鐵裏選出一個和馬掌大小相當的馬蹄鐵來,放在切好的馬蹄上。一伸手,一把錘子就從後腰帶裏拔了出來,三下兩下嘴裏的釘子就吃進了馬蹄裏去了,一鬆手,完了。他的節奏他的動作都快成了藝術了,就像美國的夢之隊。人家進球不叫進球,那叫藝術,恩舅打掌不叫打掌,那也叫藝術。可是恩舅空練了一手好手藝,活得不像個男人,他奈何不了他們村裏的隊長,隊長老給他戴綠帽子。恩舅常常生悶氣,有時候也喝悶酒。有一年下大雪,恩舅的寡婦女人回了娘家,恩舅就獨自一人在家裏喝悶酒,然後躺在床上用他的煙袋鍋兒吸旱煙,吸了一鍋兒又一鍋兒,他把煙鍋裏的煙灰磕出來,丟在床邊的瓦盆裏。沒想到一鍋帶火的煙灰根本就沒有磕進瓦盆裏,那火燃著堆在床邊的蘆葦櫻子的時候,恩舅已經躺在床上睡著了。那場大火在深夜裏著起來,映紅了半邊天。那天恩舅被火燒醒的時候,村裏人已經在外邊大呼小叫了。恩舅一個人從屋裏跑出來,連一件衣服都沒有拿。一場大火把恩舅的家燒了個淨光,也把恩舅的女人燒跑了。失火的第二天那個女人回來看了一眼,從此就在也沒有回來。恩舅呢?一個人肩上背著他那些重新安裝了木把的切鏟和錘子,還有那些被火燒紅又變黑的馬蹄鐵,又四處打馬掌去了。
恩舅死於1992年,有人在村頭的一堆麥秸朵裏發現了他的屍體,在他的身邊還放著他打馬掌用的工具。那個時候已經沒有人家打馬掌了,現在到處都通通的機器聲,誰家還用大牲口拉車幹活呢?沒有。現在我們已經看不到打掌藝人的身影了。馬不拉車了,所以這門手藝也絕種了。
染坊
--村夫圖之十
染坊的老八,手是藍色的。染坊就在我們家西邊,沒事的時候我常常到染坊裏去玩。染坊的鍋台很高,我站在鍋台邊踮著腳還看不到鍋底。染坊裏來一個村姑,遞上一個布牌,老八就用他那雙藍色的手在小山似的藍布裏一個一個對。布牌是竹子做的,在破開之前兩麵都刻上字號,然後一邊鑽上一個眼兒,分別係上一根細繩子,公的係在要染的白布上,母的呢,就由布的主人拿著。領布時公母對到一塊兒,竹絲合縫,看不出一點破裂的痕跡。母親常常把我們家的土白布送到老八的染坊裏去。但是母親要織花布,用的線就不送,自己染。母親到供銷社裏買來幾樣色,朱砂、空青、石黃、靛藍……在自家的鐵鍋裏一拐子一拐子的染。線也是自家紡的,母親的紡車就放在堂屋的山牆下,母親紡出來的線又細又均勻。夜間醒來,母親的紡車仍在嗯--嗯--地響。我眯眯瞪瞪地叫一句,媽,睡吧。媽說,你睡。等又被尿憋醒的時候,母親的紡車仍在嗯--嗯--地響。紡好的線團肚子粗兩頭尖,一個個碼在那兒,白白的耀眼,即使夜間屋裏也會亮堂堂的。母親把染好的線一拐子一拐子地亮在外邊的繩子上,紅紅綠綠,真好看。我從來沒有見過染坊的老八染過這種線。線染好了,就把一色一色的彩線纏到竹筒上。一切準備好後,就要上機織布了。母親每次上土機織布都要選一個黃道吉日,燒上香,跪在堂屋的方桌前磕頭。給誰燒香?給誰磕頭?不知道。不知道也不敢問,很神秘。一直到現在我也沒有弄明白母親那時敬的是哪一路神仙。開機了,母親整日坐在織布機上,棗核形的梭子從右手裏飛出去,穿過兩排稠密的經線,隻見母親腳下一用力,就聽呱咚一聲布機響,緯線就和經線織在了一起。隻是一瞬之間,那梭子又從母親的左手裏飛出來,又聽呱咚一聲響……那聲音一直響下去,花布就一寸一寸地圈粗了。等取下來的時候,那布就能用了。母親織出的花布手感特別好,摸上去粗粗的,心癢。我們那兒的好多女人都會織這種花布。有的織成花手巾,上街趕集的時候,頂在頭上,一街的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