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嚐聞祖父言:西去三萬六千裏有中國,其人民形象率怪異。但耳食之,今始信。”問其何貧。曰:“我國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極者為上卿;次任民社;下者亦邀貴人寵,故得鼎烹以養妻子。若我輩初生時,父母皆以為不祥。往往置棄之;其不忍遽棄者,皆為宗嗣耳。”問:“此名何國?”
曰:“名大羅刹國。都城在北去三十裏。”馬請導往一觀。於是雞鳴而興,引與俱去。天明,始達都。都以黑石為牆,色如墨,樓閣近百尺。然少瓦,皆覆以紅石;拾其殘塊磨甲上,無異丹砂。時值朝退,朝中有冠蓋出,村人指曰:“此相國也。”視之,雙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簾。又數騎出,曰:“此大夫也。”以次各指其官職,率鬇鬡怪異;然位漸卑,醜亦漸殺。無何,馬歸,街衢人望見之,噪奔跌蹶,如逢怪物。村人百口解說,市人始敢遙立。既歸,國人無大小,鹹知村有異人,於是縉紳大夫,爭欲一廣見聞,遂令村人要馬。然每至一家,閽人輒闔戶,丈夫女子,竊竊自門隙中窺語。
終一日無敢延見者。村人曰:“此間一執戟郎,曾為先王出使異國,所閱人多,或不以子為懼。”造郎門。郎果喜,揖為上賓。視其貌如八九十歲人。目睛突出,須卷如蝟。曰:“仆少年奉王命出使最多,獨未嚐至中華。今一百二十餘歲,又得見上國人物,此不可不上聞於天子。然臣臥林下,十餘年不踐朝階,早旦為君一行。”乃具飲饌,修主客禮。酒數行,出女樂十餘人,更番歌舞。貌類夜叉,皆以白錦纏頭,拖朱衣及地。扮唱不知何詞,腔拍詼諧。
主人顧而樂之,問:“中國亦有此樂乎?”曰:“有,”主人請擬其聲,馬遂擊桌,為度一曲。主人喜曰:“異哉!聲如鳳鳴龍嘯,得未曾有。”翌日趨朝,薦諸國王。王忻然下詔。有二三大臣。言其狀怪,恐驚聖體。王乃止。郎出告馬,深為扼腕。居久之,與主人飲而醉,拔劍起舞,以煤塗麵作張飛。主人以為美,曰:“請客以張飛見宰相,宰相必樂用之,厚祿不難致。”馬曰:
“嘻!遊戲猶可,何能易麵目圖榮顯?”主人固強之,馬乃諾。主人設筵,邀當路者飲,令馬畫麵以待。未幾客至,呼馬出見,客訝曰:“異哉!何前媸而今妍也!”遂與共飲甚歡。馬婆娑歌“弋陽曲”,一座無不傾倒。明日,交章薦馬。王喜,召以旌節。既見,問中國治安之道,馬委曲上陳,大蒙嘉賞,賜宴離宮。酒酣,王曰:“聞卿善雅樂,可使寡人得而聞乎?”馬即起舞,亦效白錦纏頭,作靡靡之音。王大悅,即日拜下大夫,時與私宴,恩寵殊異。
久而官僚百執事。頗覺其麵目之假;所至,輒見人耳語,不甚與款洽。馬至是孤立,忄間然不自安。遂上疏乞休致,不許;又告休沐,乃給三月假。於是乘船載金寶,複歸山村。村人膝行以迎。馬以金資分給舊所與交好者,歡聲雷動。村人曰:“吾儕小人受大夫賜,明日赴海市,當求珍玩,用報大德。”
問:“海市何地?”曰:“海中市,四海鮫人,集貨珠寶。四方十二國皆來貿易。中多神人遊戲。雲霞障天,波濤間作。貴人自重,不敢犯險阻,皆以金帛付我輩,代購異珍。今其期不遠矣。”問所自知,曰:“每見海上朱鳥往來,七日即市。”馬問行期,欲同遊矚。村人勸使自貴。馬曰:“我顧滄海客,何畏風濤?”未幾,果有踵門寄貨者,遂與裝資入船。船客數十人,平底高欄。
十人搖櫓,激水如箭。凡三日,遙見水雲幌漾之中,樓閣層疊,貿遷之舟,紛集如蟻。少時,抵城下。視牆上磚,皆長與人等;敵樓高接雲漢。維舟而入,見市上所陳奇珍異寶,光明射目,多人世所無。一少年乘駿馬來,市人盡奔避,雲是“東洋三世子”。世子過,目生曰:“此非異域人。”即有前馬者來詰鄉籍。生揖道左,具展邦族。世子喜曰:“既蒙辱臨,緣分不淺!”於是授生騎,請與連轡,乃出西城。方至島岸,所騎嘶躍入水。生大駭失聲。
則見海水中分,屹如壁立。俄睹宮殿,玳瑁為梁,魴鱗作瓦,四壁晶明,鑒影炫目。下馬揖入。仰見龍君在上,世子啟奏:“臣遊市廛,得中華賢士,引見大王。”生前拜舞。龍君乃言:“先生文學士,必能衙官屈、宋。欲煩椽筆賦海市,幸無吝珠玉。”生稽首受命。授以水晶之硯,龍鬣之毫,紙光似雪,墨氣如蘭。生立成千餘言獻殿上。龍君擊節曰:“先生雄才,有光水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