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見之,泣曰:“子得所矣,我固不如。”梅曰:“是何人之賜,敢忘之?然以為不如婢子,恐促婢子壽。”遂泣相別。王如晉,半載,夫人卒,停柩寺中。又二年,王坐行賕免,罰贖萬計,漸貧不能自給,從者逃散。是時,疫癘大作,王染病卒。惟一媼從女。未幾,媼又卒。女伶仃益苦。有鄰嫗勸之嫁,女曰:“有能為我葬雙親者,從之。”嫗憐之,贈以鬥米而去。半月複來,曰:“我為娘子極力,事難合矣,貧者不能為爾葬,富者又嫌子為淩夷嗣。奈何!尚有一策,但恐不能從也。”女曰:“若何?”曰:“此間有李郎,欲覓側室,倘見姿容,即遣厚葬,必當不惜。”女大哭曰:“我縉紳裔而為人妾耶?”
嫗無言而去。日僅一餐,延息待賈。居半年,益不可支。一日嫗至,女泣告曰:“困頓如此,每欲自盡,猶戀戀而苟活者,徒以有雙柩在。已將轉溝壑,誰為收親骨者?故思不如依汝所言也。”嫗於是導李來,微窺女,大悅。即出金營葬,雙櫘具舉。已,乃載女去,入參塚室。塚故悍妒,李初未敢言妾,但托買婢。及見女,暴怒,杖逐而出,不聽入門。女披發零涕,進退無所。適有老尼過,邀與同居,女喜從之。至庵中,拜求祝發。尼不可,曰:
“我觀娘子,非久臥風塵者。庵中陶器脫粟,粗可自給,姑寄此以待之。時至,於自去,”居無何,市中無賴窺女美,輒打門遊語為戲,尼不能製止。婦號泣欲自死。尼往求吏部某公揭示嚴禁,惡少始稍僉欠跡。後有夜穴寺壁者,尼驚呼始去。因複告吏部,捉其首惡,送郡笞責,始漸安。又年餘,有貴公子過庵,見女驚絕,強尼通殷勤,又以厚賂啖尼。尼婉語之曰:“渠簪纓胃,不甘媵禦。公子且歸,遲遲當有以報命。”即去,女欲乳藥求死。夜夢父來,疾首曰:“我不從汝誌,致汝至此,悔之已晚。但緩須臾勿死,夙願尚可複酬。”女異之。天明盥已,尼望之而驚曰:“睹於麵,濁氣盡消。橫逆不足憂也。福且至。勿忘老身矣。”語未已。聞扣門聲。女失色,意必貴家奴。尼啟扉,果然。聚問所謀。尼笑語承迎,但請緩以三日。奴述主言,事若無成,俾尼自複命。尼唯唯敬應,謝令去。女大悲,又欲自盡。尼止之。女慮三日得來,無詞可應。尼曰:“有老身在,斬殺自當之。”次日方晡,暴雨翻盆,忽聞數人撾門大嘩。女意變作,驚怯不知所為。尼冒雨啟關,凶有肩輿停駐。
女奴數輩,捧一麗人出,仆從炬赫,冠蓋甚都。驚問之,雲:“是司李內眷,暫避風雨。”導入殿中,移榻肅坐。家人婦群奔禪房,各尋休憩。入室見女,豔之,走告夫人,無何,雨息,夫人起,請窺禪室。尼引入,睹女駭絕,凝眸不瞬。女亦顧盼良久。夫人非他,蓋青梅也。各失聲哭,因道行蹤。蓋張公病故,生起複後,聯捷授司李。生先奉母之任,後移諸眷口。女歎曰:
“今日相看,何啻霄壤!”梅笑曰:“幸娘子挫折無偶,天正欲我兩人完聚耳,倘非阻雨,何以有此邂逅,此中俱有鬼神,非人力也。”乃取珠冠錦衣,催女易妝。女俯首徘徊,尼從中讚助之。女慮同居其名不順。梅曰:“昔日自有定分,婢子敢忘大德!試思張郎豈負義者?”強妝之。別尼而去。抵任,母子皆喜。女拜曰:“今無顏見母。”母笑慰之。因謀涓吉合巹。女曰:“庵中但有一絲生路,亦不肯從夫人至此。倘念同好,得受一廬,可容蒲團足矣。”
梅笑而不言。及期,抱豔妝來。女左右不知所可。俄聞鼓樂大作,女亦無以自主。梅率婢媼強衣之,挽扶而出,見生朝服而拜,女遂不覺盈盈而自拜也。
梅曳入洞房,曰:“虛此位以待君久矣。”又顧生曰:“今夜得報恩,可好為之。”返身欲去。女捉其裙,梅笑曰:“勿留我,此不能相代也。”解指脫去。
青梅事女謹,莫敢當夕。而女終慚沮不自安。於是母命相呼以夫人。然梅終執婢妾禮,罔敢懈。三年,張行取入都,過尼庵,以五百金為尼壽。尼不受。
固強之,乃受二百金,起大士詞,建王夫人碑。後張仕至侍郎。程夫人舉二子一女,王夫人四子一女。張上書陳情,俱封夫人。
異史氏曰:“天生佳麗,固將以報名賢;而世欲之王公,乃留以贈紈褲。
此造物所必爭也。而離離奇奇,致作合者無限經營,化工亦良苦矣。獨是青夫人能識英雄於塵埃,誓嫁之誌,期以必死;曾儼然而冠裳也者,顧棄德行而求膏粱,何智出婢子下哉!”
羅刹海市
馬驥,字龍媒,賈人子。美豐姿。少倜儻。喜歌舞。輒從梨園子弟,以錦帕纏頭,美如好女,因複有“俊人”之號。十四歲入郡癢,即知名。父衰老,罷賈而歸。謂生曰:“數卷書,饑不可煮,寒不可衣。可仍繼父賈。”生由是稍稍權子母。從人浮海,為颶風引去,數晝夜至一都會。其人皆奇醜,見馬至,以為妖,群嘩而走。馬初見其狀,大懼。迨知國人之駭己也,遂反以此欺國人,遇飲食者則奔而往,人驚遁,則啜其餘。久之,入山村。其間形貌亦有似人者,然襤褸如丐。馬息樹下,村人不敢前。但遙望之。久之,覺非噬人者,始稍稍近就之。馬笑與語。其言雖異,亦半可解。馬遂自陳所自,村人喜,遍告鄰裏。客非能搏噬者。然奇醜者望之即去,終不敢前;其來者口鼻位置,尚皆與中國同。共羅漿酒奉馬。馬問其相駭之故。答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