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則輿馬,入則高堂;上一呼而下百諾;見者側目視,側足立:此名為官。”
少年甚歆動。商曰:“既尊君在膠,何久淹此?”少年以情告。商勸南旋。曰:
“餘亦常作是想。但母非中國人,言貌殊異;且同類覺之,必見殘害:用是輾轉。”乃出曰:“待北風起,我來送汝行。煩於父兄處寄一耗問。”商伏洞中幾半年,時自棘中外窺,見山中輒有夜叉往還,大懼,不敢少動。一日北風策策,少年忽至,引與急竄,囑曰:“所言勿忘卻。”商應之。又以肉擲船上,商乃歸。徑抵膠,達副總府,備述所見。彪聞而悲,欲往尋之。父慮海濤妖藪,險惡難犯,力阻之。彪撫膺慟哭,父不能止,乃告膠帥,攜兩兵至海內,逆風阻舟,擺簸海中者半月。四望無涯,咫尺迷悶,無從辨其南北。
忽而湧波接漢,乘舟傾覆。彪落海中,逐浪浮動。久之,被一物曳去,至一處,竟有舍宇。彪視之,物如夜叉狀。彪乃作夜叉語。夜叉驚訊之,彪乃告以所往。夜叉喜曰:“臥眉我故裏也。唐突可罪!君離故道已八十裏。此去為獨龍國,向臥眉非路。”乃覓舟來送彪。夜叉在水中推行如矢,瞬息千裏。
過一宵,已達北岸。見一少年臨流瞻望。彪知山無人類,疑是弟,近之果然。
因執手哭。既而問母及妹,並雲健安。彪欲偕弟往,弟止之,愴忙便去。回謝夜叉,則已杳矣。未幾,母妹俱至,見彪俱哭。彪告其急。母曰:“恐去為人所淩。”彪曰:“兒在中國甚榮貴,人不敢欺。”歸計已決,苦逆風難渡。
母子方徘徊間,忽見布帆南動,其聲瑟瑟,彪喜曰:“天助我也!”相繼登舟,波如箭激。三日抵岸,見者皆奪。至家,雌夜叉見翁怒罵,恨其歸時不謀。
徐謝過不遑。家人拜見主母,無不戰栗。彪勸母學作華言,衣錦厭粱肉,乃大欣慰。母女皆男兒裝,類滿製。數月稍辯語言,弟妹亦漸白皙。弟名豹,妹名夜兒,俱強有力。彪恥不知書,教弟讀。豹最慧,經史一過輒了。又不欲操儒業,仍挽強弓,馳怒馬,登武進士第。聘阿遊擊女。夜兒以異種,無與為婚;會標下袁守備失偶,強妻之。夜兒能開百石弓,百餘步射小鳥,矢無虛落。袁每征輒與妻俱。曆任同知將軍,奇勳半出閨門。豹三十四歲掛印。
母嚐從之南征,每臨巨敵,輒擐甲執銳,為子接應。見者莫不辟易。詔封男爵。豹代母疏辭,封一品夫人。
異史氏曰:“夜叉夫人。亦所罕聞。然細思之而不罕也:家家床頭有個夜叉在。”
西僧
西僧自西域來,一赴五台,一卓錫太山。其服色言貌,俱與中國殊異。
自言:“曆火焰山,山重重,氣熏騰若爐灶。凡行必於雨後,心凝目注,輕跡步覆之。誤蹴山石,則飛焰騰灼焉。又經流沙河。河中有水晶山,峭壁插天際,四麵瑩澈,似無所隔。又有隘口,可容單車,二龍交角對口把守之。
過者先拜龍,龍許過,則口角自開。龍色白,鱗鬣皆如晶然。”僧言:“途中曆十八寒暑矣。離西域者十有二人,至中國僅存其二。西域傳中國名山有四:
一泰山,一華山,一五台,一落伽也。相傳山上遍地皆黃金,觀音、文殊猶生。能至其處,則身便是佛,長生不老。”聽其所言,亦猶中國人之慕西土也。倘有西遊人,與東渡者中途相值,各述所有,當必相視失笑,兩免跋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