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昆侖奴(1 / 2)

【原文】

大曆中有崔生者,其父為顯僚,與蓋代之勳臣一品者熟。

生是時為千牛,其父使往省一品疾。生少年容貌如玉,性稟孤介,舉止安祥,發言清雅。一品命妓軸簾,召生入室,生拜傳父命,一品忻然愛慕,命坐與語。時三妓入,豔皆絕代,居前以金甌貯含桃而擘之,沃以甘酪而進。一品遂命衣紅綃妓者,擎一甌與生食。生少年赧妓輩,終不食。一品命紅綃妓以匙而進之,生不得已而食。妓哂之。遂告辭而去。一品曰:“郎君閑暇,必須一相訪,無間老夫也。”命紅綃送出院,時生回顧,妓立三指,又反三掌者,然後指胸前小鏡子,雲:“記取。”餘更無言。生歸達一品意,返學院,神迷意奪,語減容沮,怳然凝思,日不暇食。但吟詩曰:“誤到蓬山頂上遊,明璫玉女動星眸。朱扉半掩深宮月,應照瓊芝雪豔愁。”左右莫能究其意。

時家中有昆侖奴磨勒,顧瞻郎君曰:“心中有何事,如此抱恨不已?何不報老奴?”生曰:“汝輩何知,而問我襟懷間事?”磨勒曰:“但言,當為郎君解釋。遠近必能成之。”生駭其言異,遂具告知。磨勒曰:“此小事耳,何不早言之,而自苦耶?”生又白其隱語。勒曰:“有何難會。立三指者,一品宅中有十院歌姬,此乃第三院耳。返掌三者,數十五指,以應十五日之數。胸前小鏡子,十五夜月圓如鏡,令郎來耶?”生大喜,不自勝,謂磨勒曰:“何計而能導達我鬱結?”磨勒笑曰:“後夜乃十五夜,請深青絹兩匹,為郎君製束身之衣。一品宅有猛犬守歌妓院門,非常人不得輒入,入必噬殺之。其警如神,其猛如虎。即曹州孟海之犬也。世間非老奴不能斃此犬耳。今夕當為郎君撾殺之。”遂宴犒以酒肉,至三更,攜鏈椎而往,食頃而回曰:“犬已斃訖,固無障塞耳。”是夜三更,與生衣青衣,遂負而逾十重垣,乃入歌妓院內,止第三門。繡戶不扃,金缸微明,惟聞妓長歎而坐,若有所俟。翠環初墜,紅臉才舒,玉恨無妍,珠愁轉瑩猷。但吟詩曰:“深洞鶯啼恨阮郎,偷來花下解珠璫。碧雲飄斷音書絕,空倚玉簫愁鳳凰。”侍衛皆寢,鄰近闃然。生遂緩搴簾而入。良久,驗是生。姬躍下榻執生手曰:“知郎君穎悟,必能默識,所以手語耳。又不知郎君有何神術,而能至此?”生具告磨勒之謀,負荷而至。姬曰:“磨勒何在?”曰:“簾外耳。”遂召入,以金甌酌酒而飲之。姬白生曰:“某家本富,居在朔方。主人擁旄,逼為姬仆。不能自死,尚且偷生,臉雖鉛華,心頗鬱結。縱玉箸舉饌,金爐泛香,雲屏而每進綺羅,繡被而常眠珠翠,皆非所願,如在桎梏。賢爪牙既有神術,何妨為脫狴牢。所願既申,雖死不悔。請為仆隸,願侍光容。又不知郎君高意如何?”生愀然不語。磨勒曰:“娘子既堅確如是,此亦小事耳。”姬甚喜。磨勒請先為姬負其囊橐妝奩,如此三複焉。然後曰:“恐遲明。”遂負生與姬而飛出峻垣十餘重。一品家之守禦,無有警者。遂歸學院而匿之。

及旦,一品家方覺。又見犬已斃。一品大駭曰:“我家門垣,從來邃密,扃鎖甚嚴,勢似飛騰,寂無形跡,此必俠士而掣之。無更聲聞,徒為患禍耳。”姬隱崔生家二載,因花時駕小車而遊曲江,為一品家人潛誌認。遂白一品。一品異之。召崔生而詰之事。懼而不敢隱。遂細言端由,皆因奴磨勒負荷而去。一品曰:“是姬大罪過。但郎君驅使逾年,即不能問是非。某須為天下人除害。”命甲土五十人,嚴持兵仗,圍崔生院,使擒磨勒。磨勒遂持匕首飛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鷹隼,攢矢如雨,莫能中之。頃刻之間,不知所向。然崔家大驚愕。後一品悔懼,每夕多以家童持劍戟自衛。如此周歲方止。

後十餘年,崔家有人見磨勒賣藥於洛陽市,容顏如舊耳。

【譯文】

唐代宗大曆年間,有個姓崔的年青人,擔任警衛宮殿的武官。他的父親在朝中任官,與當時一位功勳卓著的一品大員往來密切,交情深厚。

一次,那位一品大員生病,崔生的父親便讓他前去探望。崔生年輕貌美,舉止瀟灑,善於言談而且很有見解。那位一品官見到後,打心眼裏喜歡他,於是就叫他坐在對麵,東拉西扯地聊了好久。當時有三個著名的歌妓,個個光彩照人,豔麗無比,侍候在左右。她們手托金盤,裏邊盛有剝了皮並拌著糖漿的櫻桃。一品官讓一個穿紅綢子衣服的歌妓端了一盤給崔生吃。崔生年輕,在歌妓麵前很拘束,便一再推辭,不肯吃。主人見這情景,便叫紅衣服歌妓用勺子舀給他吃。崔生無可奈何,隻得勉強吃了些。那歌妓喂崔生時,眉目傳神,臉上堆滿微笑。吃完後,崔生起身告辭。一品官說道:“若是賢侄可以抽出空來,定要多到我這裏玩玩。”並叫那個紅衣歌妓把崔生送出院子。走出宅院大門的時候,崔生又回過頭看看,隻見那紅衣女子仍站在門口,伸出三個手指,隨之翻了三次手掌,又指指胸前的小鏡子說道:“記住!”此外,再沒說什麼了。崔生回到家中,把探望一品官的情形如實稟告父親,然後回到自己房裏。自此,崔生就像著了魔似的,開始變得神魂顛倒,沒精打采,話也少了,整日裏茶不思,飯不想,隻是癡癡地想著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