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戈家裏很清靜。
偌大一套房間隻住著他一個。房間很整潔。一張單人鋼線鐵床,一個書桌,和靠牆放著副書架子。放衣服的人造革皮箱扔在床底下。
他住一間帶陽台的房子。靠南邊空著間較寬闊的房間,放有帶著輪子的襯墊大床,兩張沙發椅,和一隻單門的大衣櫃。
客廳裏隻擺著一張方桌子,旁邊放有幾把折椅,很是簡陋。
杜一丘當然不明白,小戈一個人竟願付出這好幾十塊錢的房租,孤零零一個人在呆著。小戈為人隨便,從不計較生活上的事,一心隻想做點學問功夫,從事好自己的事業。一個人住在這裏,倒是安靜,確實是個優越的讀書地方。
要說房租貴,他可沒去想過。房子是張弓給孩子說,有了個家,他從香港回來就不用住賓館了,替國家節約些外彙。這有什麼不好呢?李素秋聽說已租有房子,便要回來探望孩子。一舉三得。何樂而不為!
小戈下了班便回家。關上門自成一國。他又在研究自己的學問去了。
他是學工業管理的。這是一門很重要的科學。隻是我們這三十年來給否定了,說恰當些是歧視了。一隻鐵飯碗把一切科學管理,以及人們的積設性都埋沒在碗底下。
小戈對這個問題很明確,要把經營管理搞好就得徹底打掉鐵飯碗。因此,對林寧推行的工資改革,他雙手舉起讚成,而且非常佩服這位領導的過人膽識。不用去旁征博引馬克思、列寧的話,也不必多費筆墨抄引外國資料,隻消客觀公正點去看看農村包產到人之後所爆發出來的巨大積極性,農民對專業經營所顯示出來的驚人才智,以及對科學技術的濃厚興趣,你就會明白人的積極性是什麼?當你看見時隔一年,特區農民生活便如此迅速地富裕起來,整個村子喬遷誌喜、萬元戶、汽車戶,比比皆是,你就會明白人們自己掌握著自己的命運是意味著些什麼?這是中國農村的一場真正的革命,它是農民自己起來砸爛平均主義的大鍋飯的一次劃時代的行動。
張小戈細心地、熱情地注視著這場農村的偉大改革。他認為工業得跟著農村改革的後頭,趕上去。
於是,他在學習筆記本上寫下自己悉心研究得出來的結論。其實,這並沒有絲毫的新發現,他隻是重複著人們說過千萬次的話:
革命是為了吃飯,決不是為了吃草。
可是,這個曾經被人們不斷重複著,且又為大多數人易於接受的,極為簡單的真理,卻一直未能好好地實現。這個阻力是如此巨大。
眼前,即使是在工業特區,差不多被人們視為神秘的真空的地帶裏,也感覺到這種阻力的陰影。且這個陰影已慢慢地向他身上覆蓋過來,似乎要把他也吞噬進那張墨黑的大嘴巴裏去。
他今年滿二十七歲,模樣長得英俊,清秀文靜,十足個書生樣子。說話也是低聲細氣的。可是,人很執著,膽子也大。水靈的眼睛一眨閃,腦子裏又有個新鮮的點子冒出來。聽說大凡研究經營管理的人,腦瓜大多是靈活的。
最近,報上介紹了日本豐田企業的管理經驗,也就是豐田人的工廠終身製形式。口號是"以豐田為家"。就象個大家族一樣,工人連住房,子女就業都由豐田安置妥當。根據我們的經驗教訓,對這種終身形式,小戈是很不以為然的。這有什麼先進呢?倒是缺陷非常明顯不過:工人技術隊伍的老化。因此,對外國的先進東西,他一樣抱著質疑的態度。隻有切實合用的才拿過來。這樣的悉心研究,難怪他房間裏碰頭的盡是書。一個書架子當然不夠用,便都擺滿地上。別人踏進他房間裏,隻會覺著人的生命太短了,真要再貼上兩個生命才讀得完這些書。一大堆枯燥乏味的管理學。
對於人世間的議論是非,他向來不屑一顧。有的牽涉到自己,隻要是訛言,他也從不答理。這回工資改革,天上降落個經理在他頭上,換了其他人,也許要舉杯慶賀。高官厚祿,此乃人生大事!可他一點也不在乎。隻是後來聽到一些冷嘲熱諷,株連到張弓的身上,他才稍為留神。這有什麼,更大的謊言都聽過了,都身受過了。生活在地球上,你還能害怕流言蜚語嗎?
不過,使他感到忐忑不安的是把自己牽扯到鬱玲身上。人家一個姑娘受得起這麼重的話嗎?造謠者也確實太無聊了,欺負一個女的。這些天,他常去找鬱玲,請教英文本上費解的疑難句子。這有什麼呢?當然,她為人開朗,有一顆純潔得透明的心,且人又長得漂亮。聽說凡是長相醜陋的人大多是嫉忌別人的美麗。不知道造謠者是不是個醜女人,但可以肯定伊的心靈並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