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S城的各派係困擾和疑惑的同時,引發這場政治台風的主角已經到了北京。

景然很忙。他有一種感覺,過去的三十多年,他選擇了一種沉默的,穩重的,不急不緩的方式在積澱著,觀察著,他非常習慣於這樣的狀態,不予人傷害,不給人一種鮮明的形象,老成持重是所有的長輩給予他的評語,而他也的確是這麼做的。可是現在,他感覺自己像是一條張了帆的船,需要加足馬力,向前,向前,向前,乘風破浪,勇往直前。他要適應人生另外一種速度。那種高速的,強硬的,像出鞘的劍刃一般掠起寒光的速度,這才是真正的他,又或者是他真實的另外一麵。

那個略微有些溫吞的,沉默的,內斂的景然已經成為過去。現在,是另外一個景然,是從劉備到曹操的角色轉換。他有些激動,又有些期待,這樣的速度,像是一股颶風,帶起了隱藏在內心深處的層層疊疊的欲望和野心。他要做什麼樣的人,他要做什麼樣的事,人生中沒有比此刻更加清楚的了。而由此帶來的激情和某種狂熱,讓他興奮,讓他躍躍欲試,是的,這才是他。他有些理解,高溫的人生雖然不能保證四平八穩,但因為高溫,因為沸騰給生命帶來的灼熱感是溫吞的37°所無法體驗的快感。他正在享受這樣的快感。

尤其是當他走進這個政治中心,走進或許需要三十年才能踏進的地方時,那種壯誌滿懷的情緒又回來了,是的,這是他的戰場,他不再是躲在指揮中心對著沙盤指指點點的參謀,他是親自殺敵的將軍,他是浴血奮戰的士卒,他正在為自己的理想,第一次亮劍。

那是一場精彩絕倫的演講,姑且,我們將之稱為演講,因為不知道還有什麼樣的詞彙能比演講更貼切,隻有演講,才能打動人,說服人,征服人。當然,這又不僅僅是一次演講,應該是一場交易,他像一個推銷員,捧出自己的設計圖,告訴他們,我可以帶來什麼,我可以改變什麼。其實這又何嚐不是一場豪賭。隨時可能會被拒之門外,隨時因為客人的一句話話,失掉你手上所有的籌碼。對啊,如果失敗了呢?

張曼寧第一次覺得政治就是一場冒險。即使在她謹慎地梳理了名單,規劃出路徑之後,她仍覺得這是一場冒險。因為景然一個異想天開般的構思,她還有他,甚至他們的家族或許將麵臨著未知的風險。

她不能確定在那些人在聽到現有的體製下出現的另類聲音時,臉上會浮現出怎樣的表情。她甚至覺得有些荒謬,這樣的會談,更像是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孩扮大人樣坐在富豪的餐桌上跟他說,“我有一個寶藏,你給我吃的,穿的,用的,我把這個寶藏給你。”而那個傳說中的寶藏在富豪眼裏,或許隻是小孩的一個玩具,大樹上的一個蜜蜂窩,牆角下的螞蟻洞,一個小孩自以為是的寶藏。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焦灼不安過。

甚至,她已經很少想起遠在S城那個叫甘尚川的女人。這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蝴蝶效應。一個非常非常微小的因素,像是翅膀的共振,它就那麼扇了一下,隨之而來的無論是地動山搖,火山迸發,都是命運無法阻擋的輻射效應。她,甚至已經不能把已經發生和將要發生的一切歸結到那個女人身上了。

景然回來的時候,張曼寧有些緊張地從沙發上站起,是的,胡思亂想已經不能阻擋事情的發生了。景然就是這樣,先是說服了她,接著說服了自己的父親以及她的父親,緊接著是父親們的盟友。然後,是最後一步,也是至關重要的一步,他達到了那個中心。她不確信他能見到的是第幾號人物,甚至她也不能確定對方能給景然多少時間,至於結果,她更加不敢想象。

現在,他回來了。從他的神情上,她判斷不出什麼情緒,成功了?或者失敗?她讀不懂,隻能沉默。隻是遞水杯的動作有些走形,早已失去了她平時引以為傲的優雅和從容。

“曼寧,”景然閉著眼,沒接過水杯,他把自己身體的重量完全交給了沙發,右手的手腕覆蓋在了臉上,像是為了遮擋刺眼的光線,又或者是某人目光的探索。“謝謝你。”

曼寧看不見他的上半臉,但已經夠了,她看見他嘴角輕輕上揚的幅度。是的,那幾個字足夠讓她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了。有種無可名狀的驚喜瞬間擊中了她,她很想衝過去緊緊地擁抱他,但這樣的舉動顯然在他們的相處過程中是罕見和非常規的。她的手心裏全是汗,握緊的拳頭鬆開,渾身的肌肉得到了釋放的命令,都在訴說著一種“天啊,我終於可以呼吸了,我終於可以自由了”的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