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太陽依舊照常升起。黑夜的哭泣隱匿,無人知曉。而時局世事從不會因為誰的崩潰和塌陷有所轉移。
高紹南在這一天得到一個非常不好的消息,區下麵一個鄉鎮派出所的一個所長被雙規了。他記得那個所長的樣子,三十五六歲,長得斯斯文文,家裏做建材生意,從警校畢業,還是科長的時候,他跟他吃過一次飯。過了半年,他成為該區最年輕的一位副所長。高紹南甚至不記得當時他收了多少錢,也是環環繞繞的關係讓他對這個小小的派出所所長有了點印象。交集不多,他也有這樣的自信,倘若這隻是個案,他完全沒必要如此惶恐。隻是,近來的事情,一件接連一件的發生,像是一張無形的大網,在慢慢地收攏,而最後,他不一定能逃出去。
直到此刻,他終於確定,張曼寧那條路是走不通了,就算如張曼寧所說,景然針對的不是他,他也絕對不是跟景然同一個利益集團。政治就是如此,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既然站不到一路,自然就成了敵人。
他開始梳理自己跟景然之間的所有過往和脈絡,於公,在此之前兩人算井水不犯河水。而且在S城的政局看來,他們算是一路人。同樣的空降兵,相同高度的政治背景,而他們兩人的父輩在漫長的從政生涯裏也沒有過明顯的交鋒和對抗。從他得到的信息裏,上麵的意思是換屆之後,是由他和景然一起搭檔,一正一副統管政局。他想不明白的是,為什麼這股掃黑活動會貫徹得如此徹底,且硬生生地將他的勢力撇到了一邊。這是一個不友好的信號,至少景然還沒有跟他做過任何私底下的接觸和對談的情況下,這是明眼人就能察覺到的敵意。一開始,他以為這隻是景然在公報私仇。但現在看來情況比自己想象得要複雜得多。他不敢保證自己了解景然這個人,但以他對張曼寧的了解。張曼寧在他看來,就是中國版的希拉裏,典型的利益動物。如果景然是在擅用公器對付高紹南,以張曼寧評估局勢之後必然會全力阻止景然的行徑,無論是從中斡旋,還是單方麵製止,他相信張曼寧有這個能量和說服力。但是,最關鍵的是,自從張曼寧回到S城之後,景然的舉動不僅沒有停止反而變本加厲,而張曼寧對他的態度也出現了罕見的沉默。種種跡象都在導向一個讓高紹南不安的現實,那就是景然說不定會拿他開刀。
但,他怎麼敢?
無論是S城以梁伯庸為代表的守陳派還是高紹南這樣的新銳激進派,都用各自的政治嗅覺察覺到了S城刮起的這股台風,但每一個人的心中都存有疑惑:他要做什麼?他敢做什麼?
是的,政治就是這樣。是N次方的象棋,你牽製我,我牽製你,你抽我的卒,我吃掉你的車,到頭來,大家都在棋盤上,久而久之,這就成了一局和諧得不能再和諧的棋局,馬走日,象飛田,各得其所,在一種彼此默認的大規則之下,分割利益,達成默契。無數次的曆史經驗和教訓已然形成了一套鐵的政治定律:倘若你不是製定規則的人,那就不要做破壞規則的事情。最終,那些人的下場都很慘。從某種程度上講,景然過了。這種所謂的過,就是打破了某種默契和平衡。氣場一旦被破壞,局麵就變得混沌,而所有人的疑惑都在於——他圖的是什麼?
是的,沒人知道他圖的是什麼。在梁伯庸看來,他應該是更能去理解景然的人。他太明白這種根紅苗正的政治新秀那種強烈的表現欲望,他們,不太成熟,容易得罪人,做些擦邊球的事情,比如說得罪了某派勢力,在某個階段受到了些打壓,他不是沒見過這樣的人。一開始壯誌滿懷,心裏有套與現實嚴重脫節的政治藍圖和抱負,有激情,有舉措,但很快,他們中間有的很快就與現實達成諒解和妥協,至於不妥協的那些人,他們在這條道路上的事業線總是淺而短。還有一種人,是梁伯庸眼裏真正的紈絝。政治也好,商業也好,對他們來說都隻是一種滿足私欲的工具,而這些人,因為出身和家境的原因,無論是胃口還是手段,都遠遠超過那些從底層爬上來的人。他們是生來就會懂得享受和利用權力的人,在梁伯庸眼裏,高紹南就是這樣的人。如果隻論個人好惡,他是欣賞前一種人的,可是往往現實中,他更願意跟後一種人結盟,因為他們目的明確,好惡清晰,更容易達成共識。打個簡單的比方,他默許高紹南在S城的種種行徑,這也是一種可以預期的政治投資,他相信當高紹南走得更遠,他的回報會更加豐厚。而景然,是他無法用前兩種人去界定和判斷的。前兩年,這個人的老練和世故讓他屢屢驚訝,他不是清流派,見不慣官場的種種潛規則,他懂,甚至不反對不厭惡。但你又感覺得到,你能做的你能拉攏他的東西並不多,這僅僅是一種感覺,你發現你打動不了他,走不進他。但他又那麼無害地存在著,甚至在很多時候,你能感覺到他釋放出來的那種“你們做你們的,我看著就好”的信息。他像是一條滑不溜手的泥鰍,你找不到他的弱點,但他的那種無害感和微弱的存在感,讓你大大降低抵觸和戒備的情緒。拋卻資曆和閱曆,你會以為這是一個浸*官場很多年的老油子才具備的修為和道行。這是景然給予梁伯庸的最初印象。他是真的賞識他的才幹和能力,一個人有足夠資深的背景和後台,自身具備從政者需要的良好素質,他的前途自然是無可限量的。但現在,不僅是高紹南,連梁伯庸也困惑了,為什麼,為什麼會在他已經在S城遊刃有餘的情況下還要選擇用這樣激烈甚至是冒進的方式做這些事情呢?這已經不能用政治理想主義者來詮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