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情不願地把茶杯遞到他手上,他看了看她,嘴角牽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聞了聞茶香,一飲而盡。他突然想起,若幹年前,無數次,她也是這樣乖覺地坐在他旁邊,為他沏茶,倒茶,可舉止之間的默契和杯盞之間那隻能意會的情愫讓他又覺得溫暖,安寧。
三道茶過後,他才徐徐開口,“為什麼回來?”依舊是最初的那個問題,可是情景變了,氣氛變了,言語裏早已不是當初的那麼咄咄bi人,多了絲探究,多了絲好奇,還多了絲痛惜。
“陸東皓,我沒你想得那麼複雜。”她換了新茶葉,滾燙的開水注入茶壺,蒸騰起一片霧氣,她的話語低沉而又真實。
他眉毛一挑,顯然不相信她的話。要說他這一生,不是沒有栽過跟頭,吃過虧,可是願賭服輸,他都認,唯一錯看的就是眼前這個貌似毫無殺傷力的女人。不動聲色,隱忍不發,倘若不是她把賭球代理的名單交給了maro,他壓根都不會察覺到原來她真的恨他。而他一直以為,他馴服了她,即使是他放她離開,她也不過是隻沒有爪子的貓,能翻出什麼風浪呢?那檔事,他還沒有跟她計較,如今她又再度出現在他麵前,背後依舊是那個野心勃勃的Maro,如今還搭上了跟他不對盤的景然,他怎麼會以為她的回來真的是一件簡單不過的事情?
“我承認,我恨過你。”她端著茶杯,站起身,不再看他,目光注視著窗外,如果他不是被她的話語所吸引心神,他應該可以察覺到她隱藏在身後的顫抖的指尖。
“過了這些年,我才明白,其實你有什麼好恨的?並不是因為你,我的父親就不會死,也不是因為你,我的母親就不會住進精神病院,其實,我該感謝你。沒有你,我不會活到今天。”她飄渺的語氣有些戰栗,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就被她這樣輕描淡寫的一語帶過,她笑了笑,“可是那個時候的我真傻,因為無力反抗命運,因為不忍麵對自己,所以隻能恨你,好像隻有恨著你,才能支撐自己活下去。”她笑出了聲,仿佛是想起他跟她在一起的那些年月,“我做了那麼多不知好歹的事情,居然你都沒殺我。”她看著他,目光灼灼,眼神裏回蕩著往昔的氣息,帶著一股濃濃的釋然。
他覺得心髒好似被一根針輕輕紮了一下,然後又隱約覺得快要失去什麼,但又不知道那種失去是什麼。
“陸東皓,你有沒有恨過一個人?那種恨深入骨髓,即使你明明知道他遠在萬裏,你這一生都不會再見到他,但是無時不刻,隨時隨地,你都可以感覺得到他的氣息。那種恨,讓你無法安眠,寢食難安,無法像個正常人一樣活下去。”她的神色飄遠,好像又回到了剛到法國的那段年月,像一個落魄的遊魂,靈魂遲遲得不到救贖,懼怕陽光,懼怕與人說話。“如果不是遇到Maro,我想我會跟我母親一樣的下場。”她話鋒一轉,聲調微微上揚,言語裏有股隱忍的甜蜜。
他嘴角牽扯起諷刺的笑,那眼神如同在看待一個幼稚無知的女人。“Maro?”
“隻有景然那個傻瓜才會相信我是無意間救下了Maro。”她陷入回憶,像是在陳述,又像是在滌清過往。“那年陪你去馬來西亞,我見過他。”
彼時,她依偎在他身邊,像一隻乖覺溫馴的小獸,對任何人都漠不關心,他走到哪裏都愛帶著她,以為她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原來算計從那時就已經開始。
“到了法國,我處心積慮地想要接近他,可是,你們這樣的人啊,哪裏是隨隨便便就能相信一個陌生人呢?更何況……”更何況那時的她,狀若瘋魔,不成功便成仁。
她頓了頓,“如果不是隨時隨地都跟著他,哪有那麼巧就出現在車禍現場?”她的神色仿佛又回到了當初,她把他拖至後巷,不遠處有零星的槍聲傳來,她手忙腳亂地把他塞進垃圾桶,躲避追殺,過了兩三個小時,她掀開垃圾桶,暗色的血液漫過層層黑色的塑膠袋,她以為他死了,顫巍巍伸出手探他的鼻息,沒想到他卻突然睜開眼,說了一句中文,“瘋女人。”然後徹底昏了過去。
“一開始隻是一場交易,我把名單給他,我以為這就是我對你的報複。可是,後來全然不是自己想的那樣。Maro說的對,人不能靠仇恨過著,當聽他說他搶到了代理權之後,我居然一點欣喜的感覺也沒有。我問自己,我報複到你了嗎?人,就是這麼奇怪。你以為你在靠仇恨支撐著才能活下去,其實,如果沒有仇恨,你還可以活得更好。”
陸東皓不懂聲色地聽完她的講述,周遭的氣息冷了下來,“那麼你是來幫他對付我了?”
甘尚川笑了出來,“陸東皓,他又不恨你,為什麼要對付你?”那綻放在嘴角的笑容明媚天真,晃痛了他的眼。
“那你那個Maro知道你跟景然的關係?”他想問的明明不是這個問題,他以為那不過隻是一個女人,當初說放也就放了,可是如今再次重逢,他還是問出了如此幼稚夾雜著酸味的問題。這,一點都不像他。
甘尚川點了點頭,“他知道一切。”嗬,知道一切,如此包容,你要說的,是這個意思麼?包括放她回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