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理智的角度,景然可以很輕易地判斷出這份調查得來的資料是被人工修飾過的,不是他不相信幫他調查的人,而是很顯然對方特地準備的標準答案。可是,從情感上,他願意相信這樣的結論。他寧可相信他的小川子就是這麼單純的過了十年,雖然沒有他的介入,但是現在依舊不晚。她的身邊並沒有過從甚密的異性出現。

這次在北京之所以停留這麼長的時間,一是工作需要,二是父母都在北京,順便在家多停留一段時間,可是現在,他不知道他跟川子到底隻是在北京這座城市裏完成一場重逢然後別離的邂逅,還是還可以產生點別的可能。他知道,他之所以遲遲不願意回S城,終究還是存了點私心。

人總歸是一種懷舊的動物。尤其是入了社會之後,丟棄的過去反而愈發顯得可貴和珍惜。景然知道,他的這一生就像是一個太過標準的世家子弟的範本。年輕的時候有一門當戶對的初戀,讀書,求學,最難能可貴的彼此還能兩情相悅。唯一的失誤,不過就是他篤定做他妻子的那個女孩被他中途弄丟了。那一年,他們在美國,他都還能清楚地記得那一天發生的所有細節。白天的時候,川子給他打電話,“景哥哥,晚上我們在家做飯吃吧!”說的那個家,不過隻是他租住的留學生公寓。他從圖書館出來就看見小川子在圖書館門前的那片草坪上躺著曬太陽,陽光曬在她光潔的皮膚上,她微眯著眼,沒有察覺他的靠近。等到他情不自禁的那個吻落在了她的額頭上,她才睜開眼。

“以後不要躺在這裏睡覺。”那場景太容易蠱惑。

“為什麼?”她笑著問他,摟著他的脖子,像是無尾熊。

“因為有壞人。”

“壞人才不會看上我。”

她總是這樣,常常說我覺得美不是一切,它很浪費人生。嗬嗬,也隻有真正漠視美麗的人才敢這樣說。年輕算什麼呢?有皺紋又怎樣呢?那一年,她才多少歲呢?十八,真真的豆蔻年華。

然後,他們去了超市,她一直纏著他買這個買那個,“景哥哥,給我做麻婆豆腐”“景哥哥,我要吃鬆仁玉米”“景哥哥……”“景哥哥……”

他以為在漫長的生命裏,他都會扮演著景哥哥的角色,可是沒有想到,那一天竟然是最後一次聽到這樣親昵帶著撒嬌的稱呼。從此之後,他是別人的兒子,別人的丈夫,是眾人眼裏的景局長,景處長,景市長,卻再也不會有人衝著他叫“景哥哥”。

當天晚上,川子就接到了國內的電話。“我爸爸生病了,我要回去一趟。”

他以為不過隻是短暫的分離,甚至還幫她訂好了機票,收拾了行李。她大部分的東西都還在宿舍裏,甚至他們還約定好了聖誕的旅行。他們都計劃好了,從美國一直開車開到阿根廷,她說她要去看看那個瀑布還在不在,計劃得那麼完美,彼此都信以為真。

可是,她再也沒有回來。

他的父母說,川子很好,有我們在,你好好讀書。

他們後來還說,川子家出了點事,她暫時回來不了。你不用請假回來。

再後來,他連她的電話都打不通了。

一切關於川子的消息都是他的父母轉達。

她爸爸在接受調查,她現在聯係你不方便。你不要回來添亂了。

一個又一個似假還真的謊言,就把他一個人蒙在鼓裏。

等到他學期結束回國,他掘地三尺都找不到他的小川子了。就好像這個人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他跟他的父母大吵了一架,可是,又有什麼用呢?於事無補。

漸漸地,等他從側麵了解到當初事件的真相時,已經太晚了。

那個顯赫的家庭連同他們的掌上明珠都如同人間蒸發了一樣,所有人都絕口不提,他們認識她,認識她的父母。仿佛,這個人,這家人,甚至這個姓氏,都從未出現過。

曆史的殘酷之處就在於那些寥寥幾字之下的血腥和冰冷。期間暗藏的權謀,傾軋和野心,仇恨,你永遠都不會知道那寥寥幾筆下的名字,代表的是鮮活的生命和曾經盛放的人生。

景然深覺自己的偽善,就是從這樣的時刻開始的。很多人,很多角色,並非非她不可。導演說,啊,這角色非A不可。其實,不過隻是一句恭維,並非事實。結果或許因為價碼沒有談妥,或許幕後人覺得A不夠知情識趣,反正A之後還有25個字母在排隊等候。許曼寧會成為他的妻子,實在是一件太過順理成章的事情。門當戶對,而彼此都正當風華正茂,圈子裏都在盛讚他們的完美婚姻。在絕大多數的時刻,他自己都會忘記原來自己的生命裏還出現過那個叫甘尚川的女孩子。有時候,他也會有恍惚,看到某部電影,想起某些片斷,不經意的一句話,某人的一些舉動,都會讓他在心底暗暗地假設:倘若她還在這裏,又會如何?現在又該怎樣?不過,也僅此而已。你不能妄想所有的現實都會成為小說的橋段,男友念念不忘,繼而傾家蕩產,放棄所有前途,去為了女友翻案,尋找她的下落。多年之後,他找到了她,可是早已物是人非。他還能流下熱淚,抱著早已不複天真不複柔軟如枯槁般的她說出那句“我愛你”。

麵對現在的甘尚川,他需要勇氣。克服內心的那股負罪感,還有即將而來更深的負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