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何處藏詩(2)(2 / 3)

黑夜塗成白天;

記憶是一本文理不通的字典,

把眼淚和疼痛詮釋成閱曆,

貼在額上,招搖過市,

博得娥眉一笑。

水麵很髒,到處漂浮著塑料袋、煙蒂、爛樹葉和空可樂罐。荷花依舊盛開,隻是那些粉那些白都已不是當年那種一眼看到底的粉和白了。岸上每一塊可以看見水和花的空地,都已經被出租車和小食攤填滿。岸上的聲色很雜,湖水卻靜默無聲。

湖還叫微山湖,可是這個湖已經不是那個湖了。他和端端記憶中的那個湖,岸邊有許多被水浪衝得花白的石頭。水裏有船,船很破,可是每隻船上都有鷺鷥。他們認得腳底下的每塊石頭,給每一隻漁船都起過名字。他們用石頭驚起水鳥,看著水鳥的羽翼刮破天空。

天也不再是記憶中的那爿天了。天不再平整,天的臉頰上到處是水泥樓啃出來的參差牙印。天也說不清顏色了。從前的那爿天隻有兩種顏色,或是碧藍,或是深黑,非此即彼地決絕。

也許,是他變了?

當湖還是那個湖的時候,他和端端都還那樣年青。他的下頜剛剛長出柔軟的胡須,他一天可以馬不停蹄地走幾十裏路,晚上躺在床上,夢中也會聽見身上的骨頭突爆長節的劈啪聲響。可是現在呢?現在他的隨身行李中帶著六個藥瓶子——三種處方藥,三種保健品。不用鏡子,他也知道額上皺紋的數量。飛機上鄰座的小孩上廁所請他起身讓路時,已經稱呼他爺爺。

他已經變了這麼多,他還有什麼理由要求一汪湖一爿天永不變色地年青下去?

他隨身就帶著照相機,可是那天他沒有拍下一張照片。就這樣吧,就讓記憶和現實打一場永無勝負的戰爭吧。他不是法官,也不是上帝,他無需在這場戰爭中充當裁判。

他知道,他永遠也不會再來這片湖岸了。

收起照相機,他去了山上。

自從他考上大學回到北京之後,他總共來過四趟潘橋,最後一趟是在七年前的出國前夕。

每一趟當然都是為了端端。

每一次來潘橋,剛下長途車他就開始迷路。和世上所有的村落一樣,潘橋也在發生許多不安分的變化。農田漸漸被磚房和水泥樓蠶食,路在不停地擴建改道。每一天都有被拆毀的舊屋,每一天都有新房在奠基。生活像棋盤,天天的布局都不一樣。和地上充滿致富欲望的繁忙生活相比,山上的日子似乎千年不變——山上的人經得起寂寞。所以即使他在村裏十次百次地迷路,他始終都能找到上山的那一條路。

可是這一次,他錯了。

路還在,可是端端不在了。

在山腳下,他就發現,端端住的地方,現在已經是一座賓館。當年上山的石子路,如今已經修成工整的台階——那是讓步行的人使用的。車子另外有路。車子的路,是公路。公路上車子烏龜一樣地爬行,尾巴上揚起一線白塵。

他癱坐在山腳滿是淤泥的台階上,兩手捧心,可是心卻空了。

天爺,我把端端,弄丟了。他喃喃自語。

6

從徐州回來,他就直接去了南方的一座小城,去見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叫梅齡。他的同事告訴他。

聽到這個名字時,他的心裏突然咕咚了一下。

當然,他沒有告訴他的同事,他之所以答應做這樁生意,除了那七萬加元的誘惑之外,還因為那個女人和端端一樣,也姓梅。

見麵安排在一家豪華餐廳的包廂裏,男男女女擠滿了一屋。一屋的人裏頭隻有一個年輕一些的女人,他猜想她大概就是梅齡了。

她果真就是。

酒席上他被安排坐在她的旁邊。她的另一邊坐著一個滿臉酒色肚腹隆起的男人,她管他叫鄭總。後來他才知道那個男人叫鄭阿龍。他隻消看鄭阿龍一眼,就知道他是替這個夜晚的奢華買單的人。

她管一屋的人叫伯伯嬸子叔叔阿姨舅舅舅媽。他後來才知道這裏頭沒有一個是她家的親戚,所有的人都是鄭阿龍的家人。

她被拉過來扯過去,擺成各樣姿勢跟他照著各樣的照片。站著的,坐著的,喝酒的,敬酒的,單獨的,和家人一起的。

“自然一些。笑,笑啊。”不停地有人在做場外指導。

“每一張照片都印了日期。證據啊。將來給移民官看,這就是第一次見麵的證據。聽說你們那頭的移民官,特別愛問認識的過程。”那個叫鄭阿龍的男人,隔著她跟他大聲地說話。他有點替她不堪,她卻隻是淡淡地微笑著,仿佛這件事與她全然無關。

“你讓她,消消停停地,吃一口飯。”他突然有點不耐煩起來,別過頭去跟鄭阿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