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1)

黃昏。青風觀。青風觀在青山上,青山已在斜陽外。

沒有霧,淡淡的白雲漂渺,看來卻像是霧一樣。一陣風吹過,蒼鬆間的昏鴉驚起,西天一抹斜陽更淡了。然後暮色就已籠罩大地。陸小鳳麵對著滿山蒼茫的暮色,心情卻比這暮色還沉重。

花滿樓意興也顯得很蕭索,歎息著道:“霍天青還沒有來。”

陸小鳳道:“他,會來的。”

花滿樓道:“我想不到他竟是這麼樣一個人,他本不該做出這種事的。”

陸小鳳黯然道:“可是他偏偏做了。”

花滿樓道:“這也許隻因為他太驕傲,非但想勝過所有的人,還想勝過他自己的父親。”陸小鳳道:驕傲本就是件很愚蠢的事哪。”

個人若是太驕傲了,的確就難免會做出些愚蠢的事。

花滿樓道:“也就因為驕傲,所以他並不想推諉自己的責任。”

陸小鳳沉默了很久忽又問道:“你若是我,你會不會放過他?”

花滿樓道:“我不是你。”

陸小鳳長長歎息一聲,道:“幸好你不是我,幸好我也不是你—一—”

花滿樓沒有再說下去。因為這時他已聽見廠開門的聲音。青風觀那出名而沉重的大門,剛剛開了一線。一個黃衣道童手提著燈籠,走出來,還有個人跟在他身後,卻不是霍天青而是個黃袍道人。這道人寬袍大袖,兩鬃已斑白瘦消清矍的臉上,帶著種很嚴肅的表情,腳步雖然很輕健,看來卻不像練武功的樣子。

他四麵看了一眼。就筆直的向陸小鳳走了過來,單掌問訊,道:“施主莫非就是陸小鳳公子?”

陸小鳳點點頭,道:“道長是……”

這道人道:“貧返青楓,也就是這小小道觀的主持。”

陸小鳳道:“道長莫非是霍天青的朋友。”

青楓道:“霍施主與貧道是棋友,每個月要到貧道這裏來盤桓幾天的。”

陸小鳳道:“現在他的人呢?”

青楓臉上忽又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道:“貧道此來,正是為了要帶施主去見他的。”

陸小鳳道:“他在哪裏?”

青楓緩緩道:“他在貧道的雲房中相候,已有多時了。”

小院中出奇幽靜,半開的窗子裏香煙漂渺淡談的隨風四散。門也是虛掩的。

陸小鳳穿過小院,等青楓推開了門,他就會見了霍天青。霍天青卻永遠看不到他。

霍天青竟已死在青楓道人的房裏的雲床上。雲床低幾上,有個用碧玉雕成的盤龍杯,杯中還留著些酒。毒酒。

霍天青的臉是死灰色的,眼角口鼻下還隱隱可看出已被擦幹淨的血痕。陸小鳳看著他,心已沉了下去。

青楓道人神色很慘淡黯然道:“他來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是來下昨天未完的那局殘棋的,正等著看他有什麼新妙著,能逃過那一劫?誰知他卻說今天沒有下棋的心情。”

陸小鳳道:“他隻想喝酒?”

青楓點點頭,道:“那時貧道才看出他的神情有異,仿佛心事重重而且還不停的在長呼短歎喃喃自語。”

陸小鳳道:“他說了些什麼?”

青楓道:“他仿佛是在說人生百年,轉眼即過,又說這世上既然有了他霍天青,為什麼偏偏又要多出個陸小鳳。”

陸小鳳苦笑,卻又忍不住問道:“這酒是你替他準備的?”

青楓道:“酒雖足此間所有,酒杯卻是他自己帶來的,他素行潔癖,從來不用別人用過之物。”

陸小鳳拿起酒杯嗅了嗅、皺眉道:“毒果然是在酒杯上。”

青楓道:“他幾次拿起酒杯,又放下像是遇見了一著難棋,舉杯不定,貧道正在奇怪時,他仰麵大笑了三聲、將杯中酒喝了下去。”

這滿懷憂慮的道人,雙手合十,黯然道:“貧道實在沒有想到,他年紀輕輕,就又看破世情,但願他早歸道山。”他聲音越說越低,目中竟似有淚將落。

陸小鳳沉默著,心情更沉重,過很久,才長長歎息,道:“他沒有再提起別的人?”

青楓道:“沒有。”

陸小鳳道:“也沒有說起朱停這名字。”

青楓道:“沒有。”

陸小鳳的心又沉了下去。

雲床旁邊擺著一局殘棋,青楓道人喃喃道:“世事無常,如白雲蒼狗,又有誰能想到,這一局殘棋猶在,他的人卻已經不在了。”

陸小鳳忽然道:“他著的是黑子?”

青楓道:“貧道總是讓他一先。”

陸小鳳拈起粒黑棋,沉思著,慢慢的擺下,道:“我替他下這局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