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何讓這一片熱鬧了許多,劉陽卻不為所動。他坐在白永凡後麵,因好學不倦,熱鬧全丟給了別人。他跟尚樹人同桌,卻安靜得出奇。長久的相處亦未使兩人性格有所調和,即使他婆娘起來,他也是微笑著,細聲細氣地講:“我覺得,好像……”
有時候,白永凡體育課早回來,看他一個人在做題,自個兒便瞎編故事,說:“哎,你知不知道?宿舍閣樓好像藏著秘密,我老早就懷疑那個老頭子了!誰知道他在閣樓裏放了什麼東西!你說嚇人不嚇人?!還有更可怕的,我聽人說,實驗樓浸泡在福爾馬林裏的那個嬰兒一到晚上就醒過來!你也見過吧,那個臍帶都沒剪幹淨的死孩子?話說,我昨天從池塘邊的花路上走,還看見一對男女在吵架,要分手了大概……”劉陽便聽著,偶爾抬頭笑嗬嗬地看他一眼。
有時候,白永凡自嘲,說大概自己長得醜,像山裏饑困的猴子,宿舍老頭兒見他可憐,才格外照顧他,有什麼衛生問題、紀律問題全扣他身上,田老師也特別照顧起來。老頭也有無奈,要爭評優獎,且扣多少分也是分下來的任務,好比打****,主席說兩成人有錯誤,那麼十人裏必要選出來兩個有問題的人。好容易在開學那天選中了他,“好人中的壞人”的名頭便由他戴到底。他收到的最無奈的一張扣分條如是寫道:仰望天空,扣五分!
升高一前,學生們象征性地參加了中考。高一的課程已學得所剩無幾了,中考隻是個儀式,仿若拿破侖要老教皇加冕,不過走個過場,求個名正言順。不消說,校方對實驗班的表現自然滿意,更堅定了寶貝須極盡雕琢之能事方可成才的信念,於是,學風鉚足勁兒又吹了一陣子。
中考後暑假,早晨照例舉行動員大會,極力宣揚假期隻是學習地點的轉移而已,大家莫要荒廢時間,努力才會有回報。直到朝露被午陽烘得全消了蹤跡,主持人一句祝大家假期愉快,學生們才爆發出掌聲,作鳥獸散。
假期最主要的任務是分科,白永凡偏理,自己卻不願示弱,道是文科也可以考慮。白父召集左鄰右舍喊來七大姑八大姨辦了桌酒席,未成想席間正事沒談成,卻喝倒了幾個。白永凡跟鄰居老師夜裏一起回來,路上瞅著漫天星鬥,想天文地理全在平常,刻意讀背想必用處寥寥,便選了理科。他亦覺得文理分科好處多多,首先就是作業可以少做些。但這個暑假還不行,語數英物化生政史地外加山東特色科目——基本能力,合十門,每門每天一份試卷,算下來,一天不休不息要花費十二小時寫作業,扣除吃喝拉撒,恰好睡個不肥不瘦的覺。
白永凡每每提筆,看到厚厚一摞試卷,熱情便沒了活路,幹脆跳河自盡了。但他又不能總躺著,白父不知何時就要趴到窗上刺探軍情,所以他搜羅各種閑書讀,把試卷鋪在書桌上,累了發會兒呆,聽外麵蟬鳴亂嘈嘈的,夏天猛敲著窗,從花園那棵小櫻樹梢頭招來幾隻雀鳥,要熱氣闖進他的“閨房”。他則好像久住監獄的牢犯,平靜地瞅著這一切,全沒心思應酬。
前來探監的寥寥無幾,堂弟隔日便來陪他下象棋,白永凡的發小,幫著他網羅閑書,每次來都帶,一副誇張的表情在大圓臉上都要蹦出來了:“呐,我給你找了本書,超好看!”白永凡日日盼他,有時向白母申請:“媽,我跟林明寶去打會兒球。”或者直接偷摸地騎上電動車,倆人奔鄰鎮的籃球場去。
林明寶並不愛運動,因為長得胖——白母總要白永凡以他為榜樣:你看看,人家寶兒,長個大臉,真好看——所以,他隻是陪著永凡,在重壓下尋求解放——一個為著晾在書桌上的幾萬道題目,一個為著預習高中一麻袋的書。流汗仿佛是必須的,他們不是貔貅,可以隻進不出。流汗排解掉的空調涼氣,還會再衝進身體,也須得再攆出來。
林明寶自幼稚園便跟白永凡同班,直到初二。後來,他考到四中,學習尚可。白永凡的時間,除去跟他摸籃球,餘下大把大把,全像揚鍋灰,一股腦潑出,黑乎乎一片,不知不覺便消散了。他隻寫了作文和基本能力,其他作業藉由打球的空兒,借了鎮上同學的作業,連夜抄襲了結。臨走幾日,白母頓頓佳肴伺候,好似送赴刑的死囚,不讓他留更下遺憾和怨言。
白永凡路上回味著最後一餐的餘香,心情正好,便向學校加了些許朝氣的想象,好比鳥在小籠子關久了,進了大籠子,見了同類,也少了“不自由,毋寧死”的覺悟。所以,他當高中是新起點,盼望青春可以重新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