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這時,文書房太監把幾封十萬火急的文書送到養心殿內司禮監掌印太監和秉筆太監的值房中來。掌印太監王德化不在,由幾個秉筆太監看了一下,一個個大驚失色。王承恩在幾位輪值的秉筆太監中名次最前,就由他拿著這幾封火急文書追出東華門。

近幾年崇禎身上的變化實在很大。在他即位後最初幾年,國家雖有內亂外患,但大局尚未糜爛,他希望做一代“中興英主”的信心很強,銳氣很盛。那時他對於日蝕、星變、怪風、霪雨等等自然界現象不像現在這樣害怕。八九年前,有一個朝臣因旱澇成災,上疏言事,措詞過於激切,他在上朝時訓斥說:“堯有九年之澇,湯有七年之旱,並不聞堯與湯有何失德!”但是近幾年,任何異常的自然現象他都認為是五行災異,也就是上天給他的警告和國家的不祥之兆,膽戰心驚,彷徨不寐。即位之初,他並不很迷信佛道兩教,倒是受了當時禮部尚書徐光啟的影響,和天主教有些接近。近兩三年來,他對於佛、道、鬼、神越來越迷信了。

今年二月初五,北京城發生了一次地震。地震是常見的自然現象。無奈自西漢以來,董仲舒等就將地震同人事聯係起來,而這種思想如今也深入崇禎的心。他認為從他登極至今首都就發生了兩次較大地震,可不預兆他的江山不穩麼?

他愈是覺得人事努力很難指望,愈是想靠神靈保佑國運。今年春天,他瞞著朝臣,命僧道錄司暗中挑選了幾十位佛、道兩教的名德法師在南宮建醮。他還傳旨召江西龍虎山張真人來京建醮,但因路途遙遠,尚未趕到。從三月中旬以來,他時常忙裏偷閑,帶著周後和田、袁二妃,去南宮燒香祈禱。但是這樣的事情如何能瞞住群臣?不免有一些言官上疏勸諫,請他不要迷信僧、道,做這種無益的事。他心中很痛苦,想著自己既是一位英明君主,自然不應該迷信僧、道、鬼、神,使得後世議論。可是他又想著國事日非,無術挽救,除非上天見憐,有什麼法兒使國家轉危為安,否極泰來?有一次他對自己說:

“唉,建醮,建醮!這些言官怎知道朕的苦心!朕非昏庸之主,隻是勢不得已,向上天為民請命耳!”

後來又有一位言官上了一道奏本,說南宮靠近太廟,每日鍾、鼓、鐃、鈸之聲聒耳,使祖宗為之不安。祖宗不安,何能祈福禳災?崇禎沒有生氣,提起朱筆批道:“朕之苦心,但願佛、天、祖宗知,不願人知。”過了一夜,當奏本要發出宮時,他重新看看禦批,自覺不雅,便塗了去,改批“留中”二字,不再發出。

前幾天他接到山西巡撫和布政使的聯名奏疏,說山西某地天雨血,某地發生地震,倒塌了許多房屋,壓死了不少人、畜。他非常震驚,心中說道:“前年元旦日蝕,今年京師和山西地震,又雨血,災異如此,實在可怕。”於是他根據皇曆選擇了一個宜於齋戒祈禳的日子和時刻,吩咐司禮監替他準備青詞表文,並事先傳諭南城的僧、道們知道。

現在崇禎偕同周後、田妃、袁妃,分乘小輦,來到了南宮的正門外邊。

南宮大部分是英宗時代的建築物。一百七十年來不斷修繕、油漆、增建,十分美麗。南宮大門外有許多高大的白皮鬆,遮天蔽日。三乘黃色小輦在白皮鬆中間的漢白玉甬道上停住,早有一群高僧、道士和執事太監在道旁跪接。崇禎帶著皇後和兩位妃子緩步走上雕龍玉階,進了宮門,在一片鬆樹下盤桓一陣,然後走進南風門。這裏有許多花木,並排有三座寶殿:中間的是龍德殿,左邊的是崇仁殿,右邊的是廣智殿。他們在龍德殿休息一下,受了僧、道們的朝拜,吃了一杯茶,然後由執事僧、道和太監們在前引導,向內走去。正在這時,王承恩袖著十萬火急的機密文書,匆匆地從紫禁城中趕來。他必須先向印公王德化稟明,才敢啟奏皇上。可是王德化正引著皇上和娘娘們往裏邊走,他不好貿然趕去說話。他的心中很急,鬢邊冒出豆子大的汗珠,隻好在龍德殿旁徘徊,偷眼望著皇帝神色安閑地穿過飛虹牌樓,緩步踏上飛虹橋。

崇禎難得今天有一點閑情逸致,站在弓形的飛虹橋上,欣賞白玉欄杆和欄板上的精致雕刻,還指著那些刻得栩栩如生的水族動物叫皇後欣賞。一會兒,他率領後妃們走下橋,穿過戴鼇牌樓,向左右的天光、雲影二亭望一眼,登上一座堆壘得十分玲瓏的秀麗假山。山上有一個圓殿叫做乾運殿,東邊是淩雲亭,西邊是禦風亭。他在山上稍作盤桓,想著這圓殿和亭子都是英宗複辟後添建的,那時雖有也先之患,經過土木之變,但國家的根子依然強固,全不似如今這樣風雨飄搖。想到這裏,不由得滿懷愴然,無心再看景致,連乾運殿也懶得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