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崤函山中的情形相反,商洛山中的局勢對農民軍非常不利。從四月下旬起,瘟疫在隊伍裏和地方上飛快地傳染開了,弟兄們一批一批地染上瘟疫。部隊裏既缺乏好的內科醫生,也極端缺乏藥物。尚炯平日對內科雖不擅長,但如果他自己不病倒,他還是可以想出辦法的,不幸他自己也在五月初病倒了。

起義以來,李自成還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日子。是不是按照去冬同張獻忠約定的日期,不顧有多大困難都信守諾言,在端陽節過後一兩天樹起大旗,響應獻忠的穀城起義呢?李自成對這件事大費躊躇。有時深夜他還在屋裏愁悶彷徨。

老百姓和士兵們都在用單方亂治病,有的似乎有效,有的全是胡鬧。現在開始明白,在瘟疫中雜有瘧疾,本地人叫做老痎。每天有不少大人和小孩子跑出村子很遠,躺在山坡上、野地裏、亂葬墳園裏,讓五月毒熱的太陽曬著,叫做躲老痎鬼。還有的孩子由大人用墨筆或鍋煙子在臉上畫出胡子,據說這樣一畫,老痎鬼就找不到原人,回不到身上了。還有的人在路上偷偷摸摸地跟著別人,在別人不提防的時候,趴地上磕個頭,解下腰帶扔地上,轉身逃走。據說老痎鬼是一隻牛(所以患瘧疾又稱做“放牛”),這是把自己的老痎牛賣給別人,那一根扔掉的腰帶象征牛韁繩。闖王每天出去遇見這樣事情,又難過,又好笑。但是人們告他說,這些古老相傳的辦法往往有效。

使闖王感到討厭的是,近來馬三婆大大地活躍了。馬三婆是一個寡婦,約摸四十歲,以下神為業,住在離老營不遠的一個小村裏。這個女人,油青臉,倒跟腳,眉毛拔得又細又彎,頭發上經常塗著柏油,梳得光溜溜的,但兩鬢的頭發卻故意鬆鬆地散落下來,永遠像剛剛午睡初醒,懶得把雲鬢重挽。她一年三百六十天,大概有一半多日子在兩個太陽穴上貼著頭疼膏藥,所不同的隻是有時把膏藥剪成小小的四方形,有時剪成圓形,有時貼的是紅膏藥,有時貼的是黑膏藥。她的一顰一笑,一個眼色,都給人一種不舒服的風騷感覺。劉宗敏第一次看見她時就對闖王說:“他媽的,這婆娘是個浪貨!”闖王說:“我看她不止是個浪貨,咱們倒是要留心點兒。”從春天開始,她就知道以李鴻基名兒出現的大頭目就是闖王,所以她每次遇見闖王時總是裝得又恭敬,又親熱,站住向他福一福,搭腔說一句兩句話。使她遺憾的是,闖王這個人對誰都肯接近,就是不肯接近她。至於劉宗敏和李過,更叫她看見害怕。近來,她的茅屋前邊常常像趕會一樣,都是來討神藥和替家中病人問吉凶的。李自成每次打這個三家村中走過,看見她的屋裏蠟燭輝煌,香煙繚繞,聽見她在下神時高聲唱出些不倫不類的話,總要把眉毛皺皺。使他心中更不愉快的是,近幾天來,連他手下的弟兄們,也常來向馬三婆求藥了。在目前情況下,他隻好睜隻眼,合隻眼,並不責備。

離端陽節隻有三天了。這天上午,李自成和袁宗第正在探望尚炯的病,張鼐把張獻忠派來的一個人帶到尚炯的住處。獻忠要他口頭告訴李闖王說原定的日期不變,一準於五月初六日在穀城重舉義旗,還說因左良玉在襄陽附近調集的人馬很多,所以獻忠打算起義後就往西去,到房、竹山中同曹操會合。最後,這個來人望著自成笑一笑,說:

“闖王,我家大帥說,他知道如今你這裏的人馬不多,糧草也缺,請你自己斟酌,倘若在端陽節以後不能立刻樹起大旗,也不要勉強。”

尚炯和袁宗第聽了這句話都連連點頭,交換了一個眼色。但闖王嘴角含笑,卻不做聲,也未點頭。來人又說:

“我從穀城動身時,我們那裏都不知道這裏瘟疫病這麼凶。張帥也隻是有點風聞,不大放心,所以派我來,一則稟報闖王起義的日期不變,二則看看這裏的情形。既然這裏將士們病倒的很多……”

袁宗第插言說:“不瞞你說,俺們這裏十成人染瘟疫的有四成,大將們的情形最壞,差不多都病倒了。”

來人接著說:“既然如此,闖王,你就緩些日子樹大旗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