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秉真拈著胡須,搖晃著腦袋,朗朗念道:
為略陳衷曲,通告父老周知事:獻忠出自草野,粗明大義,十載征戰,不遑寧處,蓋為吊民伐罪,誅除貪橫,冀朱朝有悔禍之心,而苛政有所更張也。去歲春正,屯兵茲邦,憫父老苦於兵革,不惜委曲求全,歸命朱朝,縱不能賣刀買牛,與父老共耕於漢水之上,亦期保境安民,使地方得免官兵之荼毒。不意耿耿此心,上不見信於朝廷,下不見諒於官紳。糧餉不發,關防不頒,坐視獻忠十萬之眾,將成餓鄉之鬼。而總理熊文燦及大小官吏,在野巨紳,以鄭芝龍待獻忠,日日索賄,永無饜足。獻忠私囊告罄,不得不括及將弁。彼輩之欲壑難填,而將弁之積蓄有盡。忍氣吞聲,終有止境……
“下邊呢?”獻忠問。
“還有十幾句,馬上就寫在照壁上。”王秉真回答,打量著獻忠神氣,心想他一定會十分滿意。
獻忠向左右望望,笑著問:“你們都聽了,怎麼樣,嗯?”
許多聲音:“好極!好極!”
獻忠哈哈地笑了起來,說:“道理說得很對,就有一點兒不好。”
王秉真趕快問:“大帥,哪點不好?”
獻忠說:“你們這班舉人、秀才,一掂起筆杆兒就隻會文謅謅的,寫出些叫老百姓聽起來半懂不懂的話。要是你們少文一點兒,寫出來的跟咱老張說的話差不多,那就更好啦。啊,性一老哥,下邊還有一大串麼?”
“還有十幾句。”
“我看,甭寫那麼多啦。你給我直截了當地寫吧:‘官逼我反,不得不反。國家之官壞國家之事,可恨,可恨!獻忠雖欲不反,豈可得乎?’就這麼寫出來算啦。”
張大經因為路過,不聲不響地站在張獻忠的背後觀看,不覺小聲叫著:“好,好!敬軒將軍收的這一句十分有力!”
“別見笑。俺這個隻讀過兩年書的大老粗,跟你們舉人、秀才在一起泡得久啦,也‘之乎也者’起來啦。”獻忠說畢,縱聲大笑,調皮地用手指扭著長須。
王秉真雖然覺得從“官逼我反,不得不反”到“可恨,可恨”,都有點欠雅,而且音調也不夠暢達,但他同張大經一樣,很欣賞結尾一句收得有力,比他準備的十幾句話好得多。他不能不佩服獻忠有過人的聰明。把這幾句寫畢,他轉回頭來問:
“大帥,下邊還寫什麼?”
“總管手裏有個賬單子,你照著寫吧,可不要漏掉一筆賬。”
總管早已站在旁邊,這時趕快把一個清單交給王舉人。舉人一看,上邊開著熊文燦和許多官紳的名字,每個名字下邊寫著某月某日受了什麼賄賂,數目若幹。於是他在文章的後邊添了一句:
今將受賄人姓名開列於左,並記明受賄月日及數目若幹,俾眾鹹知。
當王秉真才寫了三個人的受賄賬目時,獻忠忽然把賬單子奪過去,看了看,要過筆來,把張大經的名字勾了去,回頭對總管笑了笑,說:
“媽的,你龜兒子也夠粗心啦。他如今是咱們自家人,這幾筆賬勾銷了吧,用不著寫出來向眾人張揚。”
張大經滿臉通紅,不好再看下去,勉強笑一笑,由四名親兵護衛著,向他姨太太住的公館去了,心中暗暗地感激獻忠。
獻忠把筆和賬單子又交給舉人,請他接著往下寫,自己回老營去了。五丈長的粉壁差不多寫滿了,才把清單抄完。早有許多老百姓圍上來,探著頭看。有識字的人小聲念出來,不識字的人用心靜聽。念完賬單以後,人們發出來嘖嘖的驚歎和小聲辱罵。張獻忠從轅門裏走出來,看看賬單很清楚,也沒遺漏,對王秉真點頭笑笑,又對老百姓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