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王快活地點頭說:“先生說得是!說得是!正說在我的心上!我也有這個想法,經先生這一指教,我的心上更亮啦!”

牛金星繼續說:“從天啟末年以來,十餘年間豪傑並起,不可勝數。若張獻忠、羅汝才、老回回、革裏眼與左金王等,是其中佼佼者。然而以弟看來,這班人雖能成為一時風雲人物,卻未必能成就大事。”

“何以見得?”自成問,其實他對這班起義首領也有清楚認識。

“他們之所以不能成大事者,首先在胸無大誌,其次在軍紀不整,不能深得民心。”

自成說:“先生說得是。我們起義,就是古人所說的湯、武革命,必須宗旨很正。你想,要是起義之後,隨波逐流,大的方向不明,路子走歪,如何能成就大事?依先生卓見,我軍今後的路子應該如何走?”

牛金星早已胸有成竹,說:“今後道路,不過兩句話:高舉堂堂正正之旗,專做吊民伐罪之事。”

“請足下講說清楚。”

金星說:“將來大舉之後,必須馳檄遠近,向百姓明白宣布:闖王是奉天倡義,矢誌覆滅明朝,重整乾坤。這就是高舉堂堂正正之旗。凡能解民倒懸的事多做,凡欺壓殘害小民的王侯官紳,嚴厲懲處。這就是吊民伐罪。倘若如此,何患大業不成?”

闖王不覺將膝頭一拍,連說:“好,好。請再講下去,講下去。”

牛金星接著說:“十餘年來天下黎民苦於兵革,苦於殺戮,苦於妻子離散;眾人所夢寐以求者是房屋不遭焚燒,婦女不遭奸淫,丁壯不遭殺戮,父母妻子相守,從事耕作於田間。誰能解民倒懸,則天下民心鹹歸之,孟子說:‘仁者無敵’,就是這個道理。孟子還說:‘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而望之矣。誠如是也,民歸之,猶水之就下,沛然誰能禦之!’”

牛金星知道李自成幼年時讀過私塾,近來又在溫讀《論》、《孟》,所以在言談中特意引用孟子的活,為他的議論增加力量。見自成頻頻點頭,他接著說道:

“目前天下之民極貧,極苦,正如《孟子》上所說的,‘如水益深,如火益熱。’‘民之憔悴於虐政,未有甚於此時者也。’孟子又說:‘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今後大軍所到之處,開倉放賑,蠲免征賦,農民無耕牛者給以耕牛,小商小販無資謀生者貸以資本,殺貪官,除土豪,尊重儒士,網羅人才。誠如是,則百姓望將軍‘如大旱之望雲霓’,豈有不‘簞食壺漿,以迎王師’!”

闖王說:“倘若到了小百姓‘簞食壺漿’相迎的時候,咱們的局麵就打開了。先生說得很好,令我受益不淺。要是百姓們盼望咱們義軍‘如大旱之望雲霓’,咱們就成為‘及時雨’了。”

“對,這是真正的‘及時雨’。近數十年來,坊間流行一部小說,名叫《水滸》,相傳是元末國初人施耐庵編的,幾年前我看見了李卓吾先生的評本。宋江不過是小吏為盜,並無大誌,也不懂吊民伐罪的大道理。隻因他在江湖上慣行小恩小惠,竟然被人們稱為山東及時雨。其實,他如何能配!究竟何謂之‘及時雨’?《孟子》上說:‘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間旱,則苗槁矣。天油然作雲,沛然作雨,則苗勃然興之矣。其如是,孰能禦之!’這‘孰能禦之’也就是百姓歸心,無敵於天下的意思。”

自成笑著說:“起小讀《孟子》,隻會讀口歌。如今聽先生這樣講《孟子》,才算講出來新意思,講出了精髓。不過有兩件事先生因從來不在義軍,也不清楚。拿尊重儒士來說,咱們義軍,向來對清貧正派的讀書人都是尊重的,愛護的。玉峰的老師點燈子就是個教蒙學的窮讀書人。拿子明說,他在咱義軍中很受尊敬,這你是親眼看見的。無奈大多數讀書人或者本身就是地方惡霸,欺壓小民,或者同惡霸擰成一股勁兒與義軍為敵。像這樣讀書人,非殺不行。至於說不要殺人,孟子也說得太偏了。造反就是互相殺戮,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事兒。咱們倘若不敢殺人,就隻好等著官兵來殺了。孟子不造反,所以他不懂得殺人的需要。要緊的是,咱義軍決不要殺害無辜良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