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地不是談話的地方,我們還是上馬走吧。”
李雙喜向鬆林邊一招手,立刻有人牽過來一匹戰馬。闖王為著牛金星是個文人,給他預備的是一匹北口騸馬,他讓騸馬走在他的烏龍駒前邊,幾位大將的戰馬緊緊跟隨。他們的前後都是雄赳赳的青年將校和親兵。牛金星很愛騎馬,但是像這樣的威風卻是平生第一次。雄偉的高山和奇峰,澎湃的鬆濤和馬蹄聲,樣樣激動著他的心。他在心中說:
“大丈夫豈可老死蓬蒿!”
三更時候,這一支人馬已走了兩百多裏,來到了闖王的老營。留守的袁宗第等都在寨外迎接。用過夜飯,闖王把客人送到西屋安歇。那是他春天才布置的書房兼客房,比較幹淨。幾位大將各自回營,他自己回到上房。
牛金星十分困乏,一覺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醒來以後,聽到院裏靜悄悄的,偶爾有人說話也都是輕聲細語,他又閉著眼矇矓一陣。他想,大概闖王昨天很辛苦,尚未起床,所以小院中不準有聲音打擾。
他在床上回想著昨天一天的經曆。李自成給他的印象極深。盡管還沒有機會深談,但是僅憑表麵觀察,憑他們在路上的隨便談話,他已經對自成深為敬佩,覺得尚炯的稱頌並無一句過分。其次,他從劉宗敏身上看見了一種慓悍豪邁的英雄氣概,從李過身上看見了一種剛毅、謙遜和深沉的風度,從田見秀身上看見的是渾厚、純樸和善良。青年將領中給他印象較深的是劉體純、雙喜和張鼐。他認為他們都是了不起的人才,正是所謂“風雲人物”,集合在闖王左右。
另外給他印象極深的是闖王的部隊。他看出來他們紀律嚴明,精神飽滿,上下融洽。他見過的官兵很多,哪有像這樣的部隊呢?沒有!
牛金星穿好衣服下床。聽見屋裏有響動,一個親兵踮著腳走進來,恭敬地笑著問:“先生,怎麼不再睡了?闖王吩咐過,不讓院裏有聲音驚動你,好讓你多睡一陣,解解乏。”
“我已經睡好啦。昨天闖王也很累,他一時還不會起床吧?”
親兵笑著說:“他?他天不明就騎馬出寨去啦。”
“有什麼要緊事?”
“沒有。每天早晨他都是天不明就起床,出寨去看操練。”親兵向門外的太陽影子望一眼,又說,“如今該收操回來啦。”
牛金星聽說闖王照樣天不明就出寨觀操,又是驚異,又是敬佩,同時對自己的飽睡遲起略感不好意思。他漱了口,洗了臉,站在書桌邊翻一翻自成所寫的大字和他所讀的書。這些書整齊地擺成一堆,有《四書集注》、《孫子十家注》,還有一部《通鑒綱目》。另外有一部殘破的《三國演義》放在窗台上。金星拿起來一本《孫子十家注》,看見裏邊有不少圈點,還有夾批和眉批。這些批注都很別致,全是從親身經曆而得的悟解,有的較長,有的卻隻有幾個字,甚至隻有兩個字:“要緊!”牛金星隨便翻到一頁,看見眉批道:“十年來義軍馳驅半中國,使官軍防不勝防,追又不可追,就是這個道理。”旁邊又批道:“騎兵十分重要。倘日後每一精兵有三匹馬,則更可風來電往。”後邊又批道:“崇禎八年春長驅東進,所向無阻,即是‘衝其虛’。”金星再看所批的孫子原句,原來是這樣兩句:“進而不可禦者,衝其虛也。退而不追者,速而不可及也。”金星為自成的批注暗暗叫好。他正在隨便翻閱,闖王回來了。
早飯後,李自成陪著客人到寨外走走。牛金星看見農民軍同百姓在一起種地,關係融洽,深為感動,不由得想起來《三國誌》所寫諸葛亮在渭南屯墾的情形。許多年來他所看見的官兵隻會奸擄燒殺,破壞生產,從來沒有過這種景象。他偷偷地打量著闖王的同小兵一樣的粗布服裝、帶著謙遜微笑的麵孔,在心中問道:“目今四海分崩,萬姓塗炭,能撥亂反正,拯斯民於水火者非斯人乎?”
他們繼續一邊散步,一邊閑談。自成同他談的大都是關於本地農民的疾苦,而且談起來就像談家常一樣,十分清楚。他提起官兵的暴行很生氣,但也不掩飾農民軍的破壞行為。他感慨地說:
“在十三家弟兄中,雖說咱們高闖王的隊伍比較守紀律些,可是說實在的,在前幾年也有許多人不知道愛護百姓。直到如今,咱們的隊伍也還常有擾害百姓的。奸淫,放火,隨便殺人的事情並非沒有,隻是比前幾年又好了一些。”
牛金星說:“我看貴軍如今與百姓同耕,賑濟饑困,實在是仁義之師。將軍的話太過謙了。”
闖王笑一笑,說:“牛先生乍到這裏,實際情形還不清楚。住久了,五髒六腑裏的毛病你就看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