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六年春,拉薩,陰雲密布的布達拉宮上空飄著雪花。倉央嘉措平靜地跨出了布達拉宮的大門,去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是凶是吉,已經與自己無幹。他能做的,隻有靜靜地等待著命運的判決。
誰說活佛有無上的法力?若有,自己寧願變做一隻飛鳥,飛向天邊的峰頂,盡管那裏寒風淩厲,危機四伏,但那是自己選擇的路,無怨無悔。
自己選擇的道路,就是跪著,也要走完。
可惜,上蒼不給他這個權利。布達拉宮的大門緩緩開啟,倉央嘉措卻被眼前的一幕情景定在了原地:宮門前,黑壓壓的一片,人們匍匐在泥濘的廣場上,雪花無聲地落在他們的頭發上、衣服上,落在他們高高捧著的潔白哈達上,落在他們滿麵淚痕的臉上。他們跪拜活佛,齊聲拜別。
在小時候離家的時候也沒有掉一滴淚的倉央嘉措,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麵。
這些善良的人們,不管年輕的活佛以前幹了什麼,不管他有過多少離經叛道的荒唐,從來都沒有離棄過他。他們用廣闊的胸懷包容著他,信賴著他,養育著他。他們不能阻止布達拉宮裏發生的一切,更不能和強大的拉藏汗的軍隊抗衡;他們沒辦法越過宗教的嚴格教規,無法改變世俗社會的森嚴律法,隻能無力地聚集在這裏,為他們愛戴的、命運未卜的年輕活佛虔誠禱告,目送他踏上這山高水遠的路途。
二十五歲的倉央嘉措,年輕叛逆的心,隻為愛疼痛過的心,第一次,為這些單純信仰著他的人們而震動了。他深知自己一直是一個傀儡活佛,自己在位期間沒有做成一項造福民眾的創舉,自己一直生活在錦衣綢緞之中,自己擁有的一切,都是別人想都不敢想的。那麼現在,沒有了這一切,自己可以做一個普通人嗎?
也許,就在此時,倉央嘉措才感覺到了肩上的擔子,他才真正地相信了自己擁有的,但是從來沒有機會運用的力量。相信了自己並不僅僅隻是一個普通的佛教徒,相信了他的肉身絕不僅僅屬於自己,屬於生他養他的父母,屬於枕邊、心上的愛人,還屬於西藏這片土地,屬於這片土地上的神山聖湖、青草牛羊,屬於淳樸善良的人民。
布達拉宮晨禱的鍾聲忽然響起來。他在雪地裏驀然駐足,側耳傾聽,身後長長的送行隊伍也停下來。萬籟俱靜,隻有莊嚴沉厚的鍾聲,一聲一聲,回蕩在高高的紅山頂上,回蕩在漫天飛舞的春雪裏。這一次,可能是最後一次聽到布達拉宮的鍾聲了,我死後,靈魂會不會飄到這兒?順著鍾聲的方向。如果我還回到這兒,還有什麼讓我值得留戀呢?是活佛的寶座?是美麗的情人?還是善良的臣民?
第一次,他聽到了那來自靈魂深處的召喚,他感覺,欠他們的太多太多了。
隊伍啟程了,在萬民幽怨悲哀的眼光中,這是一支特殊的、罕見的押送的隊伍,沒有繩索,沒有刑枷,沒有囚車。
這是拉藏汗的奸詐所在,他讓倉央嘉措騎在一匹很神氣的高頭大馬上,穿著光鮮的袈裟。隻是很不協調的是,有成千上萬的百姓跟在隊伍的後麵,悲戚地抹著眼淚,如同是望一支送葬隊伍。各大寺院的房頂上響起了皮鼓和法號,道路兩旁燃起了鬆枝。場麵的盛大,氣氛的莊嚴,遠遠超過了9年前他來布達拉宮坐床時的情景。
隊伍行進到拉薩西郊哲蚌寺南麵的大道上,送行的人群才慢慢停下了腳步,陸陸續續地散去。
這條道路是從拉薩經青海去北京所必須通過的。它沿著拉薩西北郊連綿山嶺的南側向前延伸,到羊八井以後轉向北去。
哲蚌寺是這條路邊的最大的寺院,始建於明成祖永樂十四年(公元1416年),是人所共知的拉薩三大寺和全國六大黃教寺院之一,住著幾千名喇嘛。它坐落在東西北三麵環山的巨大馬蹄形的崖坳裏,居高臨下,氣勢雄偉,十分險要。當初,宗喀巴的弟子嘉樣曲節在選擇寺址的時候,是頗有地理眼光和審美水平的。
而此時哲蚌寺內,正醞釀著一場風暴。
措欽大殿外的空地上,一群身形魁梧的紅衣僧人席地而坐。每個人的臉上均神色肅穆、沉重,強抑的悲憤黑雲般籠罩在人群的臉上。
空氣仿佛停止了流動,一切都像是被定格了。
寺門外,聞訊趕來的人群望穿秋水地朝布達拉宮的方向張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