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窩裏,她握住多多一隻小手摩挲,語氣輕柔,似春風拂耳:“困嗎?”
“不困。”
“冷不冷?”她摸摸她的腿、腳。
“不冷。”
“在家跟哪個睡覺?”
“姐姐。”
“想家嗎?”
“不想。”
“真不想?”
“真不想。”她腦子裏卻閃過爸爸媽媽哥哥姐姐弟弟們的麵容。
“想家就告訴我。”
“嗯。”
“想吃什麼、要什麼也告訴我。”
“嗯。”
“跟別的伢子玩,那個欺負你,也告訴我。”
“嗯。”
“明天還要跑街頭,早點睡好不好?”
“好。”
何德香合上了眼睛,臉上掛著笑意,漸漸起了輕輕的呼吸聲,手卻沒有鬆開。
多多被溫暖包圍、陶醉,上船時有過的緊張早已飛得無影無蹤,整個人輕鬆、鬆弛得像一團棉花,很快沉入黑甜夢鄉。
趙長通坐在床上唉聲歎氣。魯芝蘭在床另一頭躺下了,但沒有入睡。
燈熄了,屋內黑乎乎一片,隻有男人的小煙鍋,一閃一閃地冒著紅光;還有東山牆那個小窗戶,透進一點微弱的雪色。
“不行,明天再去找。”男人像下了決心。
“我是沒工夫了。過年的吃食,什麼都沒準備呢!就是想去也跑不動咧,這小半天,就差跑斷腿。”
“讓趙仁陪我去。”
“他要跟義仔去機米呢!”
男人沉默了一會,說:“讓他們明天起早寫些尋人帖子,給我去到處貼貼。”
“也行。睡吧,明天還有明天的事。這丫頭,直接不讓人安生!”女人說罷,不再開口,不一會,就打起了低沉的鼾聲。
男人也困乏了,按滅煙鍋,放在床頭櫃上,眼皮耷拉下來。過了好久,迷迷糊糊地聽見有人叫“爸爸”,他猛然驚醒,側耳細聽,似乎聽見多多在外麵叫他。他一躍下床,摸開房門,跌跌撞撞地蹭到堂屋,開門查看。
冷風撲麵。除了滿地白雪,路上空無一物。雪是停了,寒氣格外逼人。他裹緊棉衣,跑到路口,四麵張望,哪裏有女兒的影子!他意識到剛才是幻覺,沮喪地返回屋內,輕輕地鑽進了被窩。
翌日清晨,他第一個起來,先拿大竹帚掃雪,從堂屋門檻,掃到公行的路口。回頭到西廂叫醒趙仁、趙義,交代了寫帖子任務,催他們起床。
魯芝蘭也起來幹活。她先從灶膛裏扒出一畚箕草灰,接著淘米、洗胡蘿卜,然後叫起睡在西房的趙禮,讓她燒鍋,煮蘿卜粥。
趙長通在堂屋看兩個兒子趴在長方桌上,撕廢作業本,用毛筆寫帖子,見妻子進來就讓她打一點漿糊。她說:“你看不見我忙啊?”便進了東房,端著淨桶出去。過一會空手返回西房,拿一隻笆鬥來東房裝稻。
稻子貯在牆角一個有蓋的大泥甕裏。
她拿一隻土黃的瓢,探身去甕裏挖取稻子,傾在笆鬥裏。
她覺得稻子是世間少有的好東西,氣味好聞,顏色好看,聲音好聽。她做其他事情都很快,隻有用瓢挖稻子,倒進笆鬥的時候不慌不忙。見那稻粒閃著金色的光芒,小瀑布似的落入笆鬥,發出音樂般悅耳動聽的沙沙聲,竟然是一種一般人不懂得的享受。
她雖然不識字,卻掌握著全家吃糧的進度,算糧食賬很門兒清。全家7口人,每月每個成年人35市斤,孩子大小都是每人30市斤,兩個大人、5個孩子,合計220斤帶皮殼的稻穀或者小麥,按月從生產隊稱回來。但不能讓它月月光,得每月結餘一些,以備不時之需。每年總有件把大事,額外需要糧食,不能指望賣魚錢買糧吃。七口之家,要用錢的地方是幹得裂縫的土地,錢是少得可憐的幾瓢水,澆這一塊就顧不上那幾塊。但沒錢不一定餓死人,沒糧食立馬就有危機。全家每月隻能用糧200斤,餘糧裝到床下麵的櫃子裏。她是經過饑荒的,知道糧食的金貴。
家裏養著一隻貓,沒有老鼠敢來她家偷盜一粒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