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畫家王維寶(2 / 3)

我敢肯定地說,時人隻知道王維寶有著輝煌的現在,卻不知道他曾有過苦難的過去,也有過輝煌的過去。原來,他隻身回到福建打天下後,果然轟轟烈烈,佳作迭出,成為福建人民出版社創作組的組長,也是一個知名度頗高的畫家。然而,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這個沒有戶口、沒有糧食關係的“晉江浪子”,在“文化大革命”直卷中國之際,馬上成了黑人黑戶,從幸運的浪峰跌入深深的低穀,榮耀的光環,變成了悲哀的挽幛……他被出版社除名了,連福建省委書記也感到惋惜,但是沒有辦法;懇求宣傳部長允許他去幹27元月薪的代課教師,也遭到了拒絕。他開始了長達一年多的流浪生涯;他重新陷入了窮困,備受生存窘迫的折磨,為了活命而追逐金錢。他曾躲在朋友家低矮的閣樓裏,不顧悶熱,不顧蚊叮蟲咬,拚命地創作,病了,無錢醫治,便向朋友借醫療證去醫院冒險看病;餓了,便到朋友家裏胡亂找點東西來糊口。他也曾穿街過巷走四鄉,為人畫炭像,博取那相當微薄的收入。講起這段“古”來,王維寶在感歎之餘,還不無得意呢。他說,鄉親們特別喜歡他畫的炭像,說是“像”。原來,他總結出一條經驗,就是畫像時,挑選的照片樣板,一定要那些照不好的,經過他炭筆的美化,顧客必定滿意;他曾經使癌症病人的臉洋溢著生命之光,也曾使一個失去愛妻多年,又沒留下照片的男人重新獲得妻子的遺像,原來,此人的孩子長得特別像媽媽,王維寶將他的肖像描下來,添上烏黑的頭發,便成為一個俏麗的少婦了……

這段苦痛的經曆,這些不幸的際遇,王維寶說:“講起來,我老婆聽了哭,但我不覺得怎麼苦。”他是說對了。他命運的“音頻”太寬,過高、過低的音,他都曾鳴響過;太苦、太甜的生活,他都已經品嚐過;他生命的感覺,已近乎麻木了。幸好,他有一班肯照料他的窮愁潦倒的朋友。所以,當王維寶後來從廣州榮耀地“重返故裏”之際,到福州一下飛機,不去找當權者,不去找富貴人,而是直奔旅遊交際處詢問:“福州哪一間餐廳最貴最豪華?給我訂一桌十人的筵席!”然後請了所有在他落難時救濟過他,現在仍然不走運的朋友相聚。

王維寶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不受拘束,愛做極端的事。不過我想,他肯定在命運的低穀徘徊得過久,有點窒悶;掙紮得過久而不勝折磨,他終於又想起了廣州,想起了他曾那麼狂傲地不辭而別的地方。

就像故意要懲罰王維寶不禮貌的過去那樣,廣州重新對他敞開胸懷的時候,並不總是那麼溫暖的。他像一個最普通的人那樣,受到最普通的對待,被美院附中重新分配到輕工局工作,後來又打算調他到韶關鋼鐵廠。誰知出版社要人,願用一個大學畢業生來換王維寶,於是,王維寶頓時身價倍增,生命的風帆將他輕輕地從低穀托了起來。他也乘借著這股力,靠自己的大膽、桀驁、勇忍、專注,狠狠地打了一個大筋鬥,於是,病不死餓不垮的王維寶,又以一個好漢的形象屹立在世人畫前。

廣州對他來說真是一塊洞天福地。他成功了!成功來自那幅膾炙人口的《人民勝利了》。

王維寶告訴我:他以前雖然是以版畫名世的,但也很喜愛山水畫的創作。打倒“四人幫”之時,他讀了一篇關於天安門廣場集會事件的報道,當讀到最後一句“人民勝利了”時,他深深地、如釋重負地喘了一口氣,渾身熱血沸騰,腦海中馬上閃現出武打片中兩個強者相鬥的形象,閃現出角鬥場上拳擊的一場激烈角逐。終於,一個勝利,一個倒下去了。那個喘著粗氣歡慶勝利的,便是人民。於是,一幅傑作便這樣醞釀成熟了。我敢肯定地說《人民勝利了》摻雜著窮愁潦倒之時得到好朋友救濟的體驗,以及被升華了的偉大的人民勝利的自豪感。它表現人民歡慶打倒“四人幫”的偉大曆史時刻,山在歡呼,水在歡笑,紅旗如火,歌聲如潮;河上的汽笛,山上的爆竹,一同歡慶人民的偉大勝利。這個作品一問世,就為全國各地報刊競相刊登,王維寶的名字也立時風靡全國。

人民勝利了,王維寶也勝利了。然而,這隻是人生秋天露出豐收的點滴金黃。在這個命運的轉折點上,有的人會陶醉於最初的勝利,而窒息了人生更大的豐收。也有的人冷靜沉著,選擇一切最佳的出擊點,去擴大收獲的果實。王維寶正屬於後者。他坦率地說:“盛名之下,其實難負。當我從日本訪問回來,友人黎耀西慫恿我與林墉在廣州文化公園舉辦一次聯展時,我手頭隻有一張畫!但我當時並不敢說自己沒有畫,隻覺得這是一次機會,一次人生命運中難得的機會!”

王維寶毅然答應了,但心裏卻空虛得很:離展期隻有一個月了,縱然每天能夠創作出一張畫來,一個月才30張呀!他忽然想到了弘一法師,這個現代的高僧50歲時出家,為了潛心鑽研佛學,老婆從家裏寫來的100多封信,他沒有拆看過一封,擺脫了世俗的幹擾,獲得心靈的超脫和寧靜。王維寶決心效法弘一,將自己關在鬥室之中,一個月內既沒拆看過一封來信,更未接見過一個來訪者,創作了40多幅國畫,交給了畫展主辦人。他絕對沒有想到會成功,更沒有想到要賣畫。因為他這時仍很窮,什麼附帶條件都不提,隻求搞成這個畫展。

正像弘一法師潛心鑽研佛學,終於功德圓滿,得證菩提那樣,王維寶的艱苦、勤奮,也得到了天道的酬答。如果讓時光倒流十年,我們去重新感染林墉、王維寶畫展那種成功熱烈的氣氛,是困難的。不過,用林墉的話來說,畫家舉辦一次畫展就像談一次戀愛,留下的是印象,是記憶,那麼,從王維寶參展的《秋》、《晨曲》、《島國之秋》、《日本神社》、《月是故鄉明》、《僑鄉古道》、《野渡無人舟自橫》等一串作品名字,還可以使人感覺到當年盛況的隱約的依稀。

記不起有多少人評論過《月是故鄉明》了。濃濃的鄉愁,淡淡的憂鬱,盡在那月明中。原來,當年畫家離開故鄉時,曾久久地、久久地佇立在家鄉的渡頭上,不願登船。後來,船終於劃動了,渡頭顫抖著消失在眼際。可這畢竟是他和故鄉最後一別的地方啊!於是,二三十年過去,王維寶在異域他鄉的一個鬥室之中,驀然回憶起這情、這景,國畫藝術寶庫便增添了一顆璀璨的明珠。

《日本神社》寫的是訪日印象。記得訪日之時,頻繁的外交禮節,使他的神經繃得如弦般緊。但當他靜靜地關在鬥室作畫之時,潛意識中攝入的日本那各種美麗景象突然如噴泉般湧現出來,熱辣辣的,使他激動,使他興奮得不能自禁。他像重新看到日本美麗的風景,重新在賓館裏見到那些服務員,她們總是向他深深鞠躬問好,語調非常非常低,溫柔有禮。在收拾房間時像一片葉子那樣輕輕地飄進來,又輕輕地飄出去。城市的環境也是靜穆的,即使是高樓大廈林立,高速公路環繞的地方也保持著自然的幽靜感。於是,他捕捉、把握著這個印象,將日本神社畫出來,被日本人譽為“比日本人畫得更像日本”。

《島國之秋》也一樣。它最初躍入我眼簾的是那幾片飄落的紅紅的楓葉。它們為什麼那樣的安詳,又那樣的美麗,那樣的別致,又那樣的勾魂奪魄?原來,畫家在選擇表現對象時,抓住了兩樣最具藝術特征,又對比強烈的東西:背景是現代化的高樓林立,近景是未經人工雕琢的楓樹林,疏疏朗朗,淡化了背景那令人滑膩的現代繁華……這種最具靈性、最切入現代文明人靈魂痛處的動人意緒,居然那樣被王維寶輕而易舉地捕捉到了。可是王維寶卻說:“我一開始就像駕一條小舟,在茫茫的藝海中夠膽地縱橫亂劃。我自知很多東西我不懂,可我有精力,有勤勞。爾後我發現了一點閃耀的小星光,它好像慢慢地擴大,似乎我模模糊糊地可以見到彼岸,使我增加信心。至於我能否到達彼岸,是地獄還是天國,真是天曉得!”

三、率性任情,角逐在藝術的長跑中

“人揾錢難,錢揾人易”。這是王維寶時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自從他與林墉舉辦第一次聯展之後,香港集古齋也邀請他赴香港展覽,並賣出了十幅畫,首開了“文革”後廣州的賣畫之風,在藝術界引起極大的反響。

王維寶自然開始富裕了起來;一個有錢的畫家,再加上一點點的花邊新聞,使王維寶的名字,如電磁波般迅速傳遍社會。對此,王維寶本人從未加任何評說,倒是金錢在他心中所占的首要位置,已悄悄地發生了轉換。

什麼第一?友誼第一。精神需求第一。王維寶的慷慨仗義,為朋友兩肋插刀的精神,畫界的朋友是諳熟的。但他精神需求的各種各樣,人們卻未必盡知。王維寶說,世界上,乞丐自殺的很少,反而女船王要自殺,可見精神與物質是兩碼事。越是強者,越具創造性與想象力,他的精神生活便越豐富越複雜也越苦悶!

無疑,王維寶曾經深深地陷入過這樣的苦悶中,如何排解?如何使苦悶升華為閃光的藝術?

王維寶曾經設想過或憧憬過一種浪漫不羈的方式:能與一個朋友,不論男友女友,在自己的經濟能力許可的範圍之內,無目的性地、無目的地地去漫遊,一邊領略大自然的美色,一邊說古道今,議論人生,這就是最大的幸福,也叫做“偷安”。

當然,王維寶也把在自己家中“彈”人,“彈”中國畫壇的眾生相,作為自己的精神享受之一。

譬如他說:人人都說神仙好,但有真正的神仙讓他去做,也不會做。如有些人,已具備了做人的條件,但仍然甘心做奴才。可見人有天性,他生下來時是傲骨的便是傲骨,是奴才相的,縱然做了皇帝,也還是奴才。

譬如他說:改革開放後,帶來了畫壇的多元化,各種層次、各種花樣、各種麵目的藝術紛呈異彩。然而有些人卻不高興青年藝術家冒尖,自己占盡了名利,反過來罵青年人有名利思想,這是沒有藝術良心!

譬如他說:賣“行貨”有什麼不好?我覺得應該多鼓勵別人畫,更鼓勵別人賣。他畫得多了,賣得多了,自然就會不滿足,向自己提出一個更高的追求目標。如我,當初就是大量地畫,大量地賣,後來感到不滿足,才進了美術學院讀書。想當初我送給人的畫,都是裝裱好以後才送人的,生怕別人不要。但是現在,就是什麼堂而皇之的大機關來要畫,我也得考慮一下才送,才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