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品哲學大師的理想人生
“人生是有意義的。”馮友蘭先生如是說。人生,向來都是馮老哲學研究的重要課題之一。他跳出不食人間煙火的理論,衝破僅限於形而上學的務虛,視“理想人生”為學術的對象。於是,何為人生、人生為何、理想生活紛紛進入馮老的學術範圍,同時,馮老也在將自己的人生不斷靠近理想境界。
人生之真相,即是具體的人生
人生即是我們人之舉措設施。“人生之真相,即是具體的人生。”
——《理想人生》“人生之真相”
什麼是人生?一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卻像許多人所共知的事情一樣,難以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有人說,人生是一門藝術;有人說,人生是一個剪不斷理還亂的謎團;也有人說,人生就活著的過程……
對於充滿酸甜苦辣、悲喜得失的人生,馮友蘭先生給出了自己的答案:“人生即是我們人之舉措設施。‘吃飯’是人生,‘生小孩’是人生,‘招呼朋友’也是人生。藝術家‘清風明月的嗜好’是人生,製造家‘神工鬼斧的創作’是人生,宗教家‘覆天載地的仁愛’也是人生。問人生是人生,講人生還是人生,這即是人生之真相。”
人從呱呱墜地的那一刻起,直到停止呼吸的那一刻為止,每時每刻、每一個思想、每一個行為舉動,一切的一切都是人生,正如馮老所概括的那樣:人生之真相,即是具體的人生。一個至簡的答案,讓堅持探尋人生奧妙的人豁然開朗:人生就在日常生活中,甚至可以用吃飯來形容。
有一位閱盡世事的老人,對前來向他請教人生問題的年輕人說:“人生其實很簡單,就跟吃飯一樣,把吃飯的問題搞明白了,也就把所有的問題都搞明白了。”年輕人困惑不已:漫長複雜的人生,如何能與再平常不過的吃飯相提並論?
老人看著他充滿疑惑的雙眼,淡然一笑,接著說:“事實就是如此,隻不過用嘴吃飯是人自出生那一刻開始,便擁有的一項無師自通的技能。然而,真正用心吃飯則有一定的難度,即便是有名師指點,也未必有幾個能學得會。聰明者為自己吃飯,愚昧者為別人吃飯;聰明者把吃飯當吃飯,愚昧者把吃飯當表演;聰明者吃飯既不點得太多,也不點得太少,他知道適可而止,能吃多少就點多少,他能估計自己的肚子;愚昧者則貪多求全、拚命點菜,什麼菜貴點什麼,什麼菜怪點什麼,等菜端上來時又忙著給人夾菜,自己卻剛吃幾口就放下了,他們要麼就是高估了自己的胃口,要麼就是為了給別人做個‘吃相文雅’的姿態;聰明者付賬時心安理得,隻掏自己的一份;愚昧者結賬時心驚肉跳,明明賬單上的數字讓他心裏割肉般疼痛,卻還裝出麵不改色、心不跳的英雄氣概,宛然他是大家的衣食父母;聰明者隻為吃飯而來,沒有別的動機,他既不想討好誰,也不會得罪誰;愚昧者卻思慮重重,既想拚酒量,又想交朋友,還想拉業務,他本來想獲得眾人的豔羨,最後卻南轅北轍、弄巧成拙,不是招致別人的恥笑,就是引來別人的利用。吃飯本是一種享受,但是到了他這裏,卻成為一種酷刑。”
吃飯跟人生竟是如此的相似。人生中太多光怪陸離的東西,就像永遠無法嚐盡的食物一樣,誰也無法說出哪些是好的,哪些是不好的,哪些值得追求,哪些不值得追求,哪種模式算是成功,哪種模式算是失敗。
唯一確定的隻有三點:第一,自己的事情自己承擔,不要麻煩任何人為你代勞,也不要搶著為任何人代勞,就像吃飯無法讓別人代勞一樣;第二,要多照顧自己的情緒,少顧忌他人的眼色,太多地顧忌別人,把自己弄得像演員,實在是一件出力不討好的事情,就像吃飯是為了填飽自己的肚子,而不是為了表演吃相;第三,凡事最好量需而行、量力而行,不要訂太高的目標,就像吃飯,自己的口袋裏有多少錢,胃口有多大,自己心知肚明,千萬不要貪多求全。
如此看來,人生就像是一個看似簡單,實際飽含深意的哲學命題。如果忽視其中的哲理、囫圇吞棗地過,人生可以簡單到如動物般隻有吃喝拉撒;如果像美食家一樣,細細地品味其中的精髓,人生就必然會像馮老的哲學研究一樣,滋味無窮。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
若於生之外,另要再找一個人生之目的,那就是莊子所說:“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
——《理想人生》“人生之目的”
何為人生?馮友蘭先生已經給出了答案。然而,堅持不懈地探究人生的思考者們,緊接著又提出了另外一個問題:人生為何?被“目的論”籠罩的頭腦,費盡心思地要為人生尋找一個目的,於是有了所謂的“人生觀”、“價值觀”。其實,就馮老而言,“人生之目的就是生,所以平常能遂其生的人,都不問為——所為——什麼要生。”
純粹的“生”,便是最合理的答案,無需加入太多複雜的目的與功利,也無需經曆刻意的修飾。人本來生下來都很樸素,很自然的,由於後天的教育、環境的影響等種種原因,把圓滿的自然的人性改變了,刻上了許多花紋雕飾,反而破壞了原本的樸實。
恢複到樸實的境界,活著就是活著。人生沒有什麼“觀”,人生就以生為目的,本來如此,這個題目本身就是答案。不要雕琢,不要苛求人生應該如何如何,其無歡喜也無悲,順其自然。有時,人應該成為一塊拒絕雕琢的“原木”,保留人性中單純、善良、樸實的東西,不要讓外在的雕飾破壞自然的本質。質樸是這個世界的原始本色,沒有一點功利色彩。就像花兒的綻放,樹枝的搖曳,風兒的低鳴,蟋蟀的輕唱。它們聽憑內心的召喚,是本性使然,沒有特別的理由,一如人生而為生一樣的單純。
但身為中國哲學界的泰鬥,馮友蘭先生無可避免地會被問及除了“生”之外,人生更崇高、更偉大的目的。馮老無意為人生強加什麼,他認為:若於生之外,另要再找一個人生的之目的,那就是莊子所說:“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
泉水幹涸了,兩條魚為了生存,彼此用嘴裏的濕氣來喂對方,苟延殘喘,顯得仁慈義氣。但與其在死亡邊緣才這樣互相扶持,還不如大家安安定定地回到大海,悠遊自在,互不照顧來得好。“相濡以沫”,或許令人感動;而“相忘於江湖”則是另一種更為坦蕩、淡泊的境界。
對於世俗之人來說,與其患難見真情,還不如根本無情,在安定的生活中,因無此需要而各不相幫,無風無浪才好,至於那些本已得享平淡恬靜,卻仍不安分的人,不堪一提了。
在莊子看來,混沌無知的狀態,是萬物最為適宜的狀態。不管是什麼東西,不管它與其他東西的處境是多麼不同,隻要是適合於自己的原本真性的,它就能生活得怡然自得,以至於能達到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知的程度,如同魚在水裏但不知道有水一樣,這才是最為適宜的境界。
正所謂: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如果說相忘於江湖是一種最佳的境界,那麼為自己找一個人生的目的,便已陷入了自己的心結當中。
《紅樓夢》中提到一個參禪的故事:當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尋師至韶州,聞五祖弘忍在黃梅,他便充役火頭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說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彼時惠能在廚房碓米,聽了這偈,說道:“美則美矣,了則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五祖聞言便將衣缽傳給了惠能。
因此,當寶玉寫下禪語“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時,黛玉立即給予點破:“無立足境,是方幹淨。”林黛玉補上的這八字正是《紅樓夢》的文眼和最高境界。無立足境,無常住所,相忘江湖,才會放下占有的欲望;本來無一物,現在執著於功名利祿和瓊樓玉宇,自然就不會陷入泥濁世界之中。
隻為生而生,以一種自然而然、無感無知的狀態生活,於最適合自己的環境之中,方能實現“相忘於江湖”的愜意、本真人生。
時過留痕,度不朽人生
不朽是指人之一種不可磨滅的地方,這樣不可磨滅的地方人人都有,也就是人人都是不朽。而且想朽也是不能的。
——《理想人生》“對於人生問題的一個討論”
東晉桓溫曾說:“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當遺臭萬年。”一句話道出了世人的心聲:人生在世不過幾十載,終有退場的一天,因此人們總希望即便將來灰飛煙滅之時,也能在這個世間留下些什麼,至少證明自己曾經活過一回。於是有了人們對於“流芳百世”的追求,無法達到此種境界之人,便唯有退而求其次,如桓溫說的那般“遺臭萬年”亦無妨。
其實,正所謂“人過留名,雁過留聲”,無論一個人的人生多短暫,也不論他的人生多平凡,隻要曾經用心地在世上生活,便一定會留下些存在的證明,用馮友蘭先生的話來說,就是“不朽”。他說:“不朽是指人之一種不可磨滅的地方,這樣不可磨滅的地方人人都有,也就是人人都是不朽,而且想朽也是不能的。不過這種種的不朽,有大不朽與小不朽的分別。大不朽是人人都知道的,如堯、舜、孔子。知道小不朽人少。如夫役洗衣凳子的聲音。所不同的,就是在乎人知道的多少罷了。”
桓溫所言的“流芳百世”與“遺臭萬年”,都因其知道的人多而稱其為“大不朽”。然而,世間之人更多的是實現人生的“小不朽”,或許有些時候,是連自己都不曾察覺的“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