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我同你說。你真要出嫁了麼?”
文珍抬頭看看樹枝中間月亮:
“她們要把我嫁了!”
“你願意麼?”
“什麼願意不願意的,誰大了都得嫁不是?”
“我說是你願意嫁給那麼一個人家麼?”
“為什麼不?反正這裏人家好,於我怎麼著?我還不是個丫頭,穿得不好,說我不愛體麵,穿得整齊點,便說我閑話,說我好打扮,想男子!……說我……”
她不說下去,我也默然不知道說什麼。
“反正,”她接下去說,“丫頭小的時候可憐,好容易捱大了,又得遭難!不嫁老在那裏磨著,嫁了不知又該受些什麼罪!活該我自己命苦,生在凶年……親爹嬤背了出來賣給人家!”
我以為她又哭了,她可不,忽然立了起來,上個小山坡,踮起腳來連連折下許多桂花枝,拿在手裏嗅著。
“我就嫁!”她笑著說,“她們給我說定了誰,我就嫁給誰!管他呢,命要不好,遇到一個醉漢打死了我,不更幹脆?反正,文環死在這井裏,我不能再在他們家上吊!這個那個都待我好,可是我可伺候夠了,誰的事我不做一堆?不待我好,難道還要打我?”
“文珍,誰打過你?”我問。
“好,文環不跳到井裏去了麼,誰現在還打人?”她這樣回答,隨著把手裏桂花丟過一個牆頭,想了想,笑起來。我是完全地莫名其妙。
“現在我也大了,閑話該輪到我了,”她說了又笑,“隨他們說去,反正是個丫頭,我不怕!……我要跑就跑,跟賣布的,賣糖糕的,賣餛飩的,擔臭豆腐挑子沿街喊的,出了門就走了!誰管得了我?”她放聲地咭咭呱呱地大笑起來,兩隻手拿我的額發辮著玩。
我看她高興,心裏舒服起來。尋常女孩子家自己不能提婚姻的事,她竟說要跟賣臭豆腐的跑了,我暗暗稀罕她說話的膽子,自己也跟著說瘋話:
“文珍,你跟賣餛飩的跑了,會不會生個小孩子也賣餛飩呀?”
文珍的臉忽然白下來,一聲不響。
某某錢莊管賬的來拜節,有人一直領他到正院裏來,小孩們都看見了。這人穿著一件藍長衫,罩一件青布馬褂,臉色烏黑,看去真像有了四十多歲,背還有點駝,指甲長長的,兩隻手老筒在袖裏,頑皮的大孩子們眼睛骨碌碌地看著他,口上都在輕輕地叫他新郎。
我知道文珍正在房中由窗格子裏可以看得見他,我就跑進去找尋,她卻轉到老太太床後拿東西,我跟著纏住,她總一聲不響。忽然她轉過頭來對我親熱的一笑,輕輕地,附在我耳後說:“我跟賣餛飩的去,生小孩,賣小餛飩給你吃。”說完噗嗤地稍稍大聲點笑。我樂極了就跑出去。但所謂“新郎”卻已經走了,隻聽說人還在外客廳旁邊喝茶,商談親事應用的茶禮,我也沒有再出去看。
此後幾天,我便常常發現文珍到花園裏去,可是幾次,我都找不著她,隻有一次我看見她從假山後那小路回來。
“文珍你到哪裏去?”
她不答應我,僅僅將手裏許多雜花放在嘴邊嗅,拉著我到池邊去說替我打扮個新娘子,我不肯,她就回去了。
又過了些日子我家來人接我回去,晚上文珍過來到我房裏替篁姊收拾我的東西。看見房裏沒有人,她把洋油燈放低了一點,走到床邊來同我說:
“我以為我快要走了,現在倒是你先去,回家後可還記得起來文珍?”
我眼淚掛在滿臉,抽噎著說不出話來。
“不要緊,不要緊。”她說,“我到你家來看你。”
“真的麼?”我伏在她肩上問。
“那誰知道!”
“你是不是要嫁給那錢莊管賬的?”
“我不知道。”
“你要嫁給他,一定變成一個有錢的人了,你真能來我家麼?”
“我也不知道。”
我又哭了。文珍搖搖我,說:“哭沒有用的,我給你寫信好不好?”我點點頭,就躺下去睡。
回到家後我時常盼望著文珍的信,但是她沒有給我信。真的革命了,許多人都跑上海去住,篁姊來我們家說文珍在中秋節後快要出嫁以前逃跑了,始終沒有尋著。這消息聽到耳裏同雷響一樣,我說不出的牽掛、擔心她。我鼓起勇氣地問文珍是不是同一個賣餛飩的跑了,篁姊驚訝地問我:
“她時常同賣餛飩的說話麼?”
我搖搖頭說沒有。
“我看,”篁姊說,“還是同那革命黨跑的!”
一年以後,我還在每個革命畫冊裏想發現文珍的情人。文珍卻從沒有給我寫過一封信。
四、繡繡
因為時局,我的家暫時移居到××。對樓張家的洋房子樓下住著繡繡。那年繡繡十一歲,我十三。起先我們互相感覺到使彼此不自然,見麵時便都先後紅起臉來,準備彼此回避。但是每次總又同時彼此對望著,理會到對方有一種吸引力,使自己不容易立刻實行逃脫的舉動。於是在一個下午,我們便有意距離彼此不遠地同立在張家樓前,看許多人用舊衣舊鞋熱鬧地換碗。
還是繡繡聰明,害羞地由人叢中擠過去,指出一對美麗的小磁碗給我看,用秘密親昵的小聲音告訴我她想到家裏去要一雙舊鞋來換。我興奮地望著她回家的背影,心裏漾起一團愉悅的期待。不到一會兒工夫,我便又佩服又喜悅地參觀到繡繡同換碗的販子一段交易的喜劇,變成繡繡的好朋友。
那張小小圖畫今天還頂溫柔的掛在我的胸口。這些年了,我仍能見到繡繡的兩條發辮係著大紅絨繩,睜著亮亮的眼,抿緊著嘴,邊走邊跳地過來,一隻背在後麵的手裏提著一雙舊鞋。挑賣磁器的販子口裏銜著旱煙,像一個高大的黑影,籠罩在那兩簇美麗得同雲一般各色磁器的擔子上麵!一些好奇的人都伸過頭來看。“這麼一點點小孩子的鞋,誰要?”販子堅硬的口氣由旱煙管的斜角裏呼出來。
“這是一雙皮鞋,還新著呢!”繡繡撫愛地望著她手裏舊皮鞋。那雙鞋無疑地曾經一度給過繡繡許多可驕傲的體麵。鞋麵有兩道鞋扣。換碗的販子終於被繡繡說服,取下口裏旱煙扣在灰布腰帶上,把鞋子接到手中去端詳。繡繡知道這機會不應該失落。也就很快地將兩隻渴慕了許多時候的小花碗捧到她手裏。但是鷹爪似的販子的一隻手早又伸了過來,將繡繡手裏夢一般美滿的兩隻小碗仍然收了回去。繡繡沒有話說,仰著緋紅的臉,眼睛潮潤著失望的光。
我聽見後麵有了許多嘲笑的聲音,感到繡繡孤立的形勢和她周圍一些侮辱的壓迫,不覺起了一種不平。“你不能欺侮她小!”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威風地在販子的脅下響,“能換就換換,不能換,就把皮鞋還給她!”販子沒有理我,也不去理繡繡,忙碌地同別人交易,小皮鞋也還夾在他手裏。
“換了吧老李,換了吧,人家一個孩子。”人群中忽有個老年好事的人發出含笑慈祥的聲音。“倚老賣老”地他將擔子裏那兩隻小碗重新撿出交給繡繡同我:“哪,你們兩個孩子拿著這兩隻碗快走吧!”我驚訝地接到一隻碗,不知所措。繡繡卻挨過親熱的小臉扯著我的袖子,高興地笑著示意叫我同她一塊兒擠出人堆來。那老人或不知道,他那時塞到我們手裏的不止是兩隻碗,並且是一把鮮美的友誼。
自此以後,我們的往來一天比一天親密。早上我伴繡繡到西街口小廬裏買點零星東西。繡繡是有任務的,她到店裏所買的東西都是油鹽醬醋,她媽媽那一天做飯所必需的物品,當我看到她在店裏非常熟識地要她的貨物了,從容地付出或找入零碎銅元同吊票時,我總是暗暗地佩服她的能幹,羨慕她的經驗。最使我驚異的則是她媽媽所給我的印象。黃瘦的,那媽媽是個極懦弱無能的女人,因為帶著病,她的脾氣似乎非常暴躁。種種的事她都指使著繡繡去做,卻又無時無刻不咕嚕著,教訓著她的孩子。
起初我以為繡繡沒有爹,不久我就知道原來繡繡的父親是個很闊綽的人物。他姓徐,人家叫他徐大爺,同當時許多父親一樣,他另有家眷住在別一處的。繡繡同她媽媽母女兩人早就寄住在這張家親戚樓下兩小間屋子裏,好像被忘記了的孤寡。繡繡告訴我,她曾到過她爹爹的家,那還是她那新姨娘沒有生小孩以前,她媽叫她去同爹要一點錢,繡繡說時臉紅了起來,頭低了下去,掙紮著心裏各種的羞憤和不平。我沒有敢說話,繡繡隨著也就忘掉了那不愉快的方麵,抬起頭來告訴我,她爹家裏有個大洋狗非常的好,“爹爹叫它坐下,它就坐下。”還有一架洋鍾,繡繡也不能夠忘掉“鍾上麵有個門”,繡繡眼裏亮起來,“到了鍾點,門會打開,裏麵跳出一隻鳥來,幾點鍾便叫了幾次。”“那是——那是爹爹買給姨娘的。”繡繡又偷偷告訴了我。
“我還記得有一次我爹爹抱過我呢,”繡繡說,她常同我講點過去的事情,“那時候,我還頂小,很不懂事,就鬧著要下地,我想那次我爹一定很不高興的!”繡繡追悔地感到自己的不好,惋惜著曾經領略過又失落了的一點點父親的愛。“那時候,你太小了當然不懂事。”我安慰著她。“可是……那一次我到爹家裏去時,又弄得他不高興呢!”繡繡心裏為了這樁事,大概已不止一次地追想難過著,“那天我要走的時候,”她重新說下去,“爹爹翻開抽屜問姨娘有什麼好玩藝兒給我玩,我看姨娘沒有答應,怕她不高興便說,我什麼都不要,爹聽見就很生氣把抽屜關上,說:不要就算了!”——這裏繡繡本來清脆的聲音顯然有點啞,“等我再想說話,爹已經起來把給媽的錢交給我,還說,你告訴她,有病就去醫,自己亂吃藥,明日吃死了我不管!”這次繡繡傷心地對我訴著委屈,輕輕抽噎著哭,一直坐在我們後院子門檻上玩,到天黑了才慢慢地踱回家去,背影消失在張家灰黯的樓下。
夏天熱起來,我們常常請繡繡過來喝汽水,吃藕,吃西瓜。娘把我太短了的花布衫送給繡繡穿,她活潑地在我們家裏玩,幫著大家摘菜,做涼粉,削果子做甜醬,聽國文先生講書,講故事。她的媽則永遠坐在自己窗口裏,搖著一把蒲扇,不時顫聲地喊:“繡繡!繡繡!”底下咕嚕著一些埋怨她不回家的話,“……同她父親一樣,家裏總坐不住!”
有一天,天將黑的時候,繡繡說她肚子痛,匆匆跑回家去。到了吃夜飯時候,張家老媽到了我們廚房裏說,繡繡那孩子病得很,她媽不會請大夫,急得隻坐在床前哭。我家裏人聽見了就叫老陳媽過去看繡繡,帶著一劑什麼急救散。我偷偷跟在老陳媽後麵,也到繡繡屋子去看她。我看到我的小朋友臉色蒼白地在一張木床上呻吟著,屋子在那黑夜小燈光下悶熱的暑天裏,顯得更淩亂不堪。那黃病的媽媽除卻交叉著兩隻手發抖地在床邊敲著,不時呼喚繡繡外,也不會為孩子預備一點什麼適當的東西。大個子的蚊子咬著孩子的腿同手臂,大粒子汗由孩子額角沁出流到頭發旁邊。老陳媽慌張前後的轉,拍著繡繡的背,又問徐大媽媽——繡繡的媽——要開水,要藥鍋煎藥。我偷個機會輕輕溜到繡繡床邊叫她,繡繡聽到聲音還勉強地睜開眼睛看看我作了一個微笑,吃力地低聲說,“蚊香……在屋角……勞駕你給點一根……”她顯然習慣於母親的無用。
“人還清楚!”老陳媽放心去熬藥。這邊徐大媽媽咕嚕著,“告訴你過人家的汽水少喝!果子也不好,我們沒有那命吃那個……偏不聽話,這可招了禍!……你完了小冤家,我的老命也就不要了……”繡繡在呻吟中間顯然還在哭辯著。“哪裏是那些,媽……今早上……我渴,喝了許多泉水。”
家裏派人把我拉回去。我記得那一夜我沒得好睡,惦記著繡繡,做著種種可怕的夢。繡繡病了差不多一個月,到如今我也不知道到底患的什麼病,他們請過兩次不同的大夫,每次買過許多雜藥。她媽天天給她稀飯吃。正式的醫藥沒有,營養更是等於零的。
因為繡繡的病,她媽媽埋怨過我們,所以她病裏誰也不敢送吃的給她。到她病將愈的時候,我天天隻送點兒童畫報一類的東西去同她玩。
病後,繡繡那靈活的臉上失掉所有的顏色,更顯得異樣溫柔,差不多超塵的潔淨,美得好像畫裏的童神一般,聲音也非常脆弱動聽,牽得人心裏不能不漾起憐愛。但是以後我常常想到上帝不仁的擺布,把這麼美好敏感,能叫人愛的孩子虐待在那麼一個環境裏,明明父母雙全的孩子,卻那樣零仃孤苦,使她比失卻怙恃更煢孑無所依附。當時我自己除卻給她一點童年的友誼,做個短時期的遊伴以外,毫無其他能力護助著這孩子同她的運命搏鬥。
她父親在她病裏曾到她們那裏看過她一趟,停留了一個極短的時間。但他因為不堪忍受繡繡媽的一堆存積下的埋怨,他還發氣狠心地把她們母女反申斥了、教訓了,也可以說是辱罵了一頓。悻悻地他留下一點錢就自己走掉,聲明以後再也不來看她們了。
我知道繡繡私下曾希望又希望著她爹去看她們,每次結果都是出了她孩子打算以外的不圓滿。這使她很痛苦。這一次她忍耐不住了,她大膽地埋怨起她的媽:“媽媽,都是你這樣子鬧,所以爹氣走了,趕明日他再也不來了!”其實繡繡心裏同時也在痛苦著埋怨她爹。她有一次就輕聲地告訴過我:“爹爹也太狠心了,媽媽雖然有脾氣,她實在很苦的,她是有病。你知道她生過六個孩子,隻剩我一個女的,從前,她常常一個人在夜裏哭她死掉的孩子,日中老是做活計,樣子同現在很兩樣;脾氣也很好的。”但是繡繡雖然告訴過我——她的朋友——她的心緒,對她母親的同情,徐大奶奶都隻聽到繡繡對她一時氣憤的埋怨,因此便借題發揮起來,誇張著自己的委屈,向女兒哭鬧,謾罵。
那天張家有人聽得不過意了,進去幹涉,這一來,更觸動了徐大奶奶的歇斯塔爾利亞的脾氣,索性氣結地坐在地上狠命地咬牙捶胸,瘋狂似的大哭。等到我也得到消息過去看她們時,繡繡已哭到眼睛紅腫,蜷伏在床上一個角裏抽搐得像個可憐的迷路的孩子。左右一些領居都好奇,好事地進去看她們。我聽到出來的人議論著她們的事說:“徐大爺前月生個男孩子。前幾天替孩子做滿月辦了好幾桌席,徐大奶奶本來就氣得幾天沒有吃好飯,今天大爺來又說了她同繡繡一頓,她更恨透了,巴不得同那個新的人拚命去!湊巧繡繡還護著爹,倒怨起媽來,你想,她可不就氣瘋了,拿孩子來出氣麼?”我還聽見有人為繡繡不平,又有人說:“這都是孽債,繡繡那孩子,前世裏該了他們什麼吧?怪可憐的,那點點年紀,整天這樣捱著。你看她這場病也會不死?這不是該他們什麼還沒有還清麼?!”
繡繡的環境一天不如一天,的確好像有孽債似的,她媽的暴躁比以前更迅速地加增,雖然她對繡繡的病不曾有效地維護調攝,為著憂慮女兒的身體那煩惱的事實卻增進她的衰弱怔忡的症候,變成一個極易受刺激的婦人。為著一點點事,她就得狂暴地罵繡繡。有幾次簡直無理地打起孩子來。樓上張家不勝其煩,常常幹涉著,因之又引起許多不愉快的口角,給和平的繡繡更多不方便同為難。
我自認已不迷信的了,但是人家說繡繡似來還孽債的話,卻偏偏深深印在我腦子裏,讓我回味又回味著,不使我擺脫開那裏所隱示的果報輪回之說。讀過《聊齋誌異》,同《西遊記》的小孩子的腦子裏,本來就裝著許多荒唐的幻想的,無意的迷信的話聽了進去便很自然發生了相當影響。此後不多時候我竟暗同繡繡談起觀音菩薩的神通來。兩人背著人描下柳枝觀音的像夾在書裏,又常常在後院向西邊虔敬地做了一些滑稽的參拜,或燒幾炷家裏的蚊香。我並且還教導繡繡暗中臨時念“阿彌陀佛,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告訴她那可以解脫突來的災難。病得瘦白柔馴,乖巧可人的繡繡,於是真的常常天真地雙垂著眼,讓長長睫毛美麗地覆在臉上,合著小小手掌,虔意地喃喃向著傳說能救苦的觀音祈求一些小孩子的奢望。
“可是,小姊姊,還有耶穌呢?”有一天她突然感覺到她所信任的神明問題有點兒蹊蹺,我們兩人都是進過教會學校的——我們所受的教育,同當時許多小孩子一樣本是矛盾的。
“對了,還有耶穌!”我呆然,無法給她合理的答案。
神明本身既發生了問題,神明白有公道慈悲等說也就跟著動搖了。但是一個漂泊不得於父母的寂寞孩子顯然需要可皈依的主宰的,所以據我所知道,後來觀音同耶穌竟是同時莊嚴地在繡繡心裏受她不斷地敬禮!
這樣日子漸漸過去,天涼快下來,繡繡已經又被指使著去臨近小店裏采辦雜物,單薄的後影在早晨涼風中搖曳著,已不似初夏時活潑。看到人總是含羞地不說什麼話,除卻過來找我一同出街外,也不常到我們這邊玩了。
突然地有一天早晨,張家樓下發出異樣緊張的聲浪,徐大奶奶在哭泣中銳聲氣憤地在罵著,訴著,喘著,與這銳聲相間而發的有沉重的發怒的男子口音。事情顯然嚴重。借著小孩子身份,我飛奔過去找繡繡。張家樓前停著一輛講究的家車,徐大奶奶房間的門開著一線,張家樓上所有的仆人,廚役,打雜同老媽,全在過道處來回穿行,好奇地聽著熱鬧。屋內秩序比尋常還要紊亂,剛買回來的肉在荷葉上挺著,一把蔬菜萎靡的像一把草,搭在桌沿上,放出灶邊或菜市裏那種特有氣味,一堆碗箸,用過的同未用的,全在一個水盆邊放著。牆上美人牌香煙的月份牌已讓人碰得在歪斜裏懸著。最奇怪的是那屋子裏從來未有過的雪茄煙的氣氛。徐大爺坐在東邊木床上。緊緊鎖著眉,怒容滿麵,口裏銜著煙,故作從容地抽著,徐大奶奶由鄰居裏一個老太婆同一個小腳老媽子按在一張舊藤椅上還斷續地顫聲地哭著。
當我進門時,繡繡也正拉著樓上張太太的手進來,看見我頭低了下去,眼淚顯然湧出,就用手背去擦著已經揉得紅腫的眼皮。
徐大奶奶見到人進來就銳聲地申訴起來。她向著樓上張太太:“三奶奶,你聽聽我們大爺說的沒有理的話!……我就有這麼半條老命,也不能平白讓他們給弄死!我熬了這二十多年,現在難道就這樣子把我攆出去?人得有個天理呀!……我打十七歲來到他家,公婆麵上什麼沒有受過,捱過……”
張太太望望徐大爺,繡繡也睜著大眼睛望著她的爹,大爺先隻是抽著煙嚴肅地冷酷地不做聲。後來忽然立起來,指著繡繡的臉,憤怒地做個強硬的姿勢說:“我告訴你,不必說那許多廢話,無論如何,你今天非把家裏那些地契拿出來交還我不可,……這真是豈有此理!荒唐之至!老家裏的田產地契也歸你管了,這還成什麼話!”
夫婦兩人接著都有許多駁難的話;大奶奶怨著丈夫遺棄,克扣她錢,不顧舊情,另有所戀,不管她同孩子兩人的生活,在外同那女人浪費。大爺說他妻子,不識大體,不會做人,他沒有法子改良她,他隻好提另再娶能溫順著他的女人另外過活,堅不承認有何虐待大奶奶處。提到地契,兩人各據理由爭執,一個說是那一點該是她老年過活的憑藉,一個說是祖傳家產不能由她做主分配。相持到吃中飯時分,大爺的態度愈變強硬,大奶奶卻喘成一團,由瘋狂地哭鬧,變成無可奈何地啜泣。別人已漸漸退出。
直到我被家裏人連催著回去吃飯時,繡繡始終隻緘默地坐在角落裏,無望地伴守著兩個互相仇視的父母,聽著樓上張太太的幾次清醒的公平話,尤其關於繡繡自己的地方。張太太說的要點是他們夫婦兩人應該看繡繡麵上,不要過於固執。她說:“那孩子近來病得很弱,”又說:“大奶奶要留著一點點也是想到將來的事,女孩子長大起來還得出嫁,你不能不給她預備點。”她又說:“我看繡繡很聰明,下季就不進學,開春也應該讓她去補習點書。”她又向大爺提議:“我看以後大爺每月再給繡繡籌點學費,這年頭女孩不能老不上學,盡在家裏做雜務的。”
這些中間人的好話到了那生氣的兩個人耳裏,好像更變成一種刺激,大奶奶聽到時隻是冷諷著:“人家有了兒子了,還顧了什麼女兒!”大爺卻說:“我就給她學費,她那小氣的媽也不見得送她去讀書呀?”大奶奶更感到冤枉了,“是我不讓她讀書麼?你自己不說過:女孩子不用讀那麼些書麼?”
無論如何,那兩人固執著偏見,急迫隻顧發泄兩人對彼此的仇恨,誰也無心用理性來為自己的糾紛尋個解決的途徑,更說不到顧慮到繡繡的一切。那時我對繡繡的父母兩人都恨透了,恨不得要同他們說理,把我所看到各種的情形全盤不平地傾吐出來,叫他們醒悟,乃至於使他們悔過,卻始終因自己年紀太小,他們情形太嚴重,拿不起力量,懦弱地抑製下來。但是當我咬著牙毒恨他們時,我偶然回頭看到我的小朋友就坐在那裏,眼睛無可奈何地向著一麵,無目的愣著,忽然使我起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悟到此刻在我看去無疑問的兩個可憎可恨的人,卻是那溫柔和平繡繡的父母。我很明白即使繡繡此刻也有點恨著他們,但是蒂結在繡繡溫婉的心底的,對這兩人到底仍是那不可思議的深愛!
我在惘惘中回家去吃飯,飯後等不到大家散去,我就又溜回張家樓下。這次出我意料以外地,繡繡房前是一片肅靜。外麵風刮得很大,樹葉和塵土由甬道裏卷過,我輕輕推門進去,屋裏的情形使我不禁大吃一驚,幾乎失聲喊出來!方才所有放在桌上木架上的東西,現在一起打得粉碎,扔散在地麵上……大爺同大奶奶顯然已都不在那裏,屋裏既無啜泣,也沒有沉重的氣憤的申斥聲,所餘僅剩蒼白的繡繡,抱著破碎的想望,無限的傷心,坐在老媽子身邊。雪茄煙氣息尚香馨地籠罩在這一幅慘淡滑稽的畫景上麵。
“繡繡,這是怎麼了?”繡繡的眼眶一紅,勉強調了一下哽咽的嗓子,“媽媽不給那——那地契,爹氣了就動手扔東西,後來……他們就要打起來,隔壁大媽給勸住,爹就氣著走了……媽讓他們挾到樓上‘三阿媽,那裏去了。”
小腳老媽開始用條帚把地上碎片收拾起來。
忽然在許多淩亂中間,我見到一些花磁器的殘體,我急急拉過繡繡兩人一同俯身去檢驗。
“繡繡!”我叫起來,“這不是你那兩隻小磁碗?也……讓你爹砸了麼?”
繡繡淚汪汪地點點頭,沒有答應,雲似的兩簇花磁器的擔子和初夏的景致又飄過我心頭,我捏著繡繡的手,也就默然。外麵秋風搖撼著樓前的破百葉窗,兩個人看著小腳老媽子將那美麗的屍骸同其他茶壺粗碗的碎片,帶著茶葉剩菜,一起送入一個舊簸箕裏,葬在塵垢中間。
這世界上許多紛糾使我們孩子的心很迷惑——那年繡繡十一,我十三。
終於在那年的冬天,繡繡的迷惑終止在一個初落雪的清早裏。張家樓房背後那一道河水,凍著薄薄的冰,到了中午陽光隔著層層的霧慘白的射在上麵,繡繡已不用再縮著脖頸,順著那條路,迎著冷風到那裏去了!無意地她卻把她的迷惑留在我心裏,飄忽於張家樓前同小店中間直到了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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