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從哪裏說起?等到你要說話,什麼話都是那樣渺茫地找不到個源頭。

此刻,就在我眼簾底下坐著是四個鄉下人的背影;一個頭上包著黯黑的白布,兩個褪色的藍布,又一個光頭。他們支起膝蓋,半蹲半坐的,在溪沿的短牆上休息。每人手裏一件簡單的東西;一個是白木棒,一個籃子,那兩個在樹蔭底下我看不清楚。無疑地他們已經走了許多路,再過一刻,抽完一筒旱煙以後,是還要走許多路的。蘭花煙的香味頻頻隨著微風,襲到我官覺上來,模糊中還有幾段山西梆子的聲調,雖然他們坐的地方是在我廊子的鐵紗窗以外。

鐵紗窗以外,話可不就在這裏了。永遠是窗子以外,不是鐵紗窗就是玻璃窗,總而言之,窗子以外!

所有的活動的顏色、聲音、生的滋味,全在那裏的,你並不是不能看到,隻不過是永遠地在你窗子以外罷了。多少百裏的平原土地,多少區域的起伏的山巒,昨天由窗子外映進你的眼簾,那是多少生命日夜在活動著的所在;每一根青的什麼麥黍,都有人流過汗;每一粒黃的什麼米粟,都有人吃去;其間還有的是周折,是熱鬧,是緊張!可是你則並不一定能看見,因為那所有的周折,熱鬧,緊張,全都在你窗子以外展演著。

在家裏罷,你坐在書房裏,窗子以外的景物本就有限。那裏兩樹馬纓,幾棵丁香;榆葉梅橫出瘋杈的一大枝;海棠因為缺乏陽光,每年隻開個兩三朵——葉子上滿是蟲蟻吃的創痕,還卷著一點焦黃的邊;廊子幽秀地開著扇子式,六邊形的格子窗,透過外院的日光,外院的雜音。什麼送煤的來了,偶然你看到一個兩個被煤炭染成黔黑的臉;什麼米送到了,一個人掮著一大口袋在背上,慢慢踱過屏門;還有自來水、電燈、電話公司來收賬的,胸口斜掛著皮口袋,手裏推著一輛自行車;更有時廚子來個朋友了,滿臉的笑容,“好呀,好呀!”地走進門房;什麼趙媽的丈夫來拿錢了,那是每月一號一點都不差的,早來了你就聽到兩個人唧唧噥噥爭吵的聲浪。那裏不是沒有顏色,聲音,生的一切活動,隻是他們和你總隔個窗子——扇子式的,六邊形的,紗的,玻璃的!

你氣悶了把筆一擱說,這叫做什麼生活!你站起來,穿上不能算太貴的鞋襪,但這雙鞋和襪的價錢也就比——想它做什麼,反正有人每月的工資,一定隻有這價錢的一半乃至於更少。你出去雇洋車子,拉車的嘴裏所討的價錢當然是要比例價高得多,難道你就傻子似地答應下來?不,不,三十二子,拉就拉,不拉,拉倒!心裏也明白,如果真要充內行,你就該說,二十六子,拉就拉——但是你好意思爭!

車開始輾動了,世界仍然在你窗子以外。長長的一條胡同,一個個大門緊緊地關著。就是有開的,那也隻是露出一角,隱約可以看到裏麵有南瓜棚子,底下一個女的,坐在小凳上縫縫做做的;另一個,抓住還不能走路的小孩子,伸出頭來喊那過路賣白菜的。至於白菜是多少錢一斤,那你是聽不見了,車子早已拉得老遠,並且你也無需乎知道的。在你每月費用之中,夥食是一定占去若幹的。在那一筆夥食費裏,白菜又是多麼小的一個數。難道你知道了門口賣的白菜多少錢一斤,你真把你哭喪著臉的廚子叫來申斥一頓,告訴他每一斤白菜他多開了你一個“大子兒”?

車越走越遠了,前麵正碰著糞車,立刻你拿出手絹來,皺著眉,把鼻子蒙得緊緊的,心裏不知怨誰好。怨天做的事太古怪,好好的美麗的稻麥卻需要糞來澆!怨鄉下人太不怕臭,不怕髒,發明那麼兩個籃子,放在鼻前手車上,推著慢慢走!你怨市裏行政人員不認真辦事,如此髒臭不衛生的舊習不能改良,十餘年來對這糞車難道真無辦法?為著強烈的臭氣隔著你窗子還不夠遠,因此你想到社會衛生事業如何還辦不好。

路漸漸好起來,前麵牆高高的是個大衙門。這裏你簡直不隻隔個窗子,這一帶高高的牆是不通風的。你不懂裏麵有多少辦事員,辦的都是什麼事;多少濃眉大眼的,對著鄉下人做買賣的吆喝詐取;多少個又是臉黃黃的可憐蟲,混半碗飯分給一家子吃。自欺欺人,裏麵天天演的到底是什麼把戲?但是如果裏麵真有兩三個人拚了命在那裏奮鬥,為許多人爭一點便利和公道,你也無從知道!

到了熱鬧的大街了,你仍然像在特別包廂裏看戲一樣,本身不會,也不必參加那出戲;倚在欄杆上,你在審美的領略,你有的是一片閑暇。但是如果這裏洋車夫問你在哪裏下來,你會吃一驚,倉卒不知所答。生活所最必須的你並不缺乏什麼,你這出來就也是不必需的活動。

偶一抬頭,看到街心和對街鋪子前麵那些人,他們都是急急忙忙地,在時間金錢的限製下采辦他們生活所必需的。兩個女人手忙腳亂地在監督著店裏的夥計稱秤。二斤四兩,二斤四兩的什麼東西,且不必去管,反正由那兩個女人的認真的神氣上麵看去,必是非同小可,性命交關的貨物。並且如果稱得少一點時,那兩個女人為那點吃虧的分量必定感到重大的痛苦;如果稱得多時,那夥計又知道這年頭那損失在東家方麵真不能算小。於是那兩邊的爭持是熱烈的,必需的,大家聲音都高一點;女人臉上呈塊紅色,頭發披下了一縷,又用手抓上去;夥計則維持著客氣,口裏嚷著:錯不了,錯不了!

熱烈的,必須的,在車馬紛紜的街心裏,忽然由你車邊衝出來兩個人;男的,女的,各各提起兩腳快跑。這又是幹什麼的,你心想,電車正在拐大彎。那兩人原就追著電車,由軌道旁邊擦過去,一邊追著,一邊向電車上賣票的說話。電車是不容易趕的,你在洋車上真不禁替那街心裏奔走趕車的擔心。但是你也知道如果這趟沒趕上,他們就可以在街旁站個半點來鍾,那些寧可望穿秋水不雇洋車的人,也就是因為他們的生活而必須計較和節省到洋車同電車價錢上那相差的數目。

此刻洋車跑得很快,你心裏繼續著疑問你出來的目的,到底采辦一些什麼必需的貨物。眼看著男男女女擠在市場裏麵,門首出來一個進去一個,手裏都是持著包包裹裹,裏邊雖然不會全是他們當日所必需的,但是如果當中夾著一盒稍微奢侈的物品,則亦必是他們生活中間閃著亮光的一個愉快!你不是聽見那人說麼?裏麵草帽,一塊八毛五,貴倒貴點,可是“真不賴”!他提一提帽盒向著打招呼的朋友,他摸一摸他那剃得光整的腦袋,微笑充滿了他全個臉。那時那一點迸射著光閃的愉快,當然的歸屬於他享受,沒有一點疑問,因為天知道,這一年中他多少次地克己省儉,使他賺來這一次美滿的,大膽的奢侈!

那點子奢侈在那人身上所發生的喜悅,在你身上卻完全失掉作用,沒有閃一星星亮光的希望!你想,整年整月你所花費的,和你那窗子以外的周圍生活程度一比較,嚴格算來,可不都是非常靡費的用途?每奢侈一次,你心上隻有多難過一次,所以車子經過的那些玻璃窗口,隻有使你更惶恐,更空洞,更懷疑,前後彷徨不著邊際。並且看了店裏那些形形色色的貨物,除非你真是傻子,難道不曉得它們多半是由哪一國工廠裏製造出來的!奢侈是不能給你愉快的,它隻有要加增你的戒懼煩惱。每一尺好看點的紗料,每一件新鮮點的工藝品!

你詛咒著城市生活,不自然的城市生活!檢點行裝說,走了,走了,這沉悶沒有生氣的生活,實在受不了,我要換個樣子過活去。健康的旅行既可以看看山水古刹的名勝,又可以知道點內地純樸的人情風俗。走了,走了,天氣還不算太壞,就是走他一個月六禮拜也是值得的。

沒想到不管你走到哪裏,你永遠免不了坐在窗子以內的。不錯,許多時髦的學者常常驕傲地帶上“考察”的神氣,架上科學的眼鏡,偶然走到哪裏一個陌生的地方瞭望,但那無形中的窗子是仍然存在的。不信,你檢查他們的行李,有誰不帶著罐頭食品,帆布床,以及別的證明你還在你窗子以內的種種零星用品,你再摸一摸他們的皮包,那裏短不了有些鈔票;一到一個地方,你有的是一個提梁的小小世界。不管你的窗子朝向哪裏望,所看到的多半則仍是在你窗子以外,隔層玻璃,或是鐵紗!隱隱約約你看到一些顏色,聽到一些聲音,如果你私下滿足了,那也沒有什麼,隻是千萬別高興起說什麼接觸了,認識了若幹事物人情,天知道那是罪過!洋鬼子們的一些淺薄,千萬學不得。

你是仍然坐在窗子以內的,不是火車的窗子,汽車的窗子,就是客棧逆旅的窗子,再不然就是你自己無形中習慣的窗子,把你擱在裏麵。接觸和認識實在談不到,得天獨厚的閑暇生活先不容你。一樣是旅行,如果你背上掮的不是照相機而是一點做買賣的小血本,你就需要全副的精神來走路:你得留神投宿的地方;你得計算一路上每吃一次燒餅和幾顆沙果的錢;遇著同行的戰戰兢兢的打招呼,互相捧出誠意,遇著困難時好互相關照幫忙,到了一個地方你是真帶著整個血肉的身體到處碰運氣,緊張的境遇不容你不奮鬥,不與其他奮鬥的血和肉的接觸,直到經驗使得你認識。

前日公共汽車裏一列辛苦的臉,那些談話,裏麵就有很多生活的分量。陝西過來做生意的老頭和那旁坐的一股客氣,是不得已的;由交城下車的客人執著紅粉包紙煙遞到汽車行管事手裏也是有多少理由的,穿棉背心的老太婆默默地挾住一個藍布包袱,一個錢包,是在用盡她的全副本領的,果然到了冀村,她錯過站頭,還虧別個客人替她要求車夫,將汽車退行兩裏路,她還不大相信地望著那村站,口裏嚕蘇著這地方和上次如何兩樣了。開車的一麵發牢騷一麵爬到車頂替老太婆拿行李,經驗使得他有一種涵養,行旅中少不了有認不得路的老太太,這個道理全世界是一樣的,倫敦警察之所以特別和藹,也是從迷路的老太太孩子們身上得來的。

話說了這許多,你仍然在廊子底下坐著,窗外送來溪流的喧響,蘭花煙氣味早已消失,四個鄉下人這時候當已到了上流“慶和義”磨坊前麵。昨天那裏磨坊的夥計很好笑的滿臉掛著麵粉,讓你看著磨坊的構造;坊下的木輪,屋裏旋轉著的石碾,又在高低的院落裏,來回看你所不經見的農具在日影下列著。院中一棵老槐、一叢鮮豔的雜花、一條曲曲折折引水的溝渠,夥計和氣地說閑話。他用著山西口音,告訴你,那裏一年可出五千多包的麵粉,每包的價錢約略兩塊多錢。又說這十幾年來,這一帶因為山水忽然少了,磨坊關閉了多少家,外國人都把那些磨坊租去做他們避暑的別墅。慚愧的你說,你就是住在一個磨坊裏麵,他臉上堆起微笑,讓麵粉一星星在日光下映著,說認得認得,原來你所租的磨坊主人,一個外國牧師,待這村子極和氣,鄉下人和他還都有好感情。

這真是難得了,並且好感的由來還有實證。就是那一天早上你無意中出去探古尋勝,這一省山明水秀,古刹寺院,動不動就是宋遼的原物,走到山上一個小村的關帝廟裏,看到一個鐵鐸,刻著萬曆年號,原來是萬曆賜這村裏慶成王的後人的,不知怎樣流落到賣古董的手裏。七年前讓這牧師買去,晚上打著玩,嘹亮的鍾聲被村人聽到,急忙趕來打聽,要湊原價買回,情辭懇切。說起這是他們呂姓的祖傳寶物,決不能讓它流落出境,這牧師於是真個把鐵鐸還了他們,從此便在關帝廟神前供著。

這樣一來你的窗子前麵便展開了一張浪漫的圖畫,打動了你的好奇,管它是隔一層或兩層窗子,你也忍不住要打聽點底細,怎麼明慶成王的後人會姓呂!這下子文章便長了。

如果你的祖宗是皇帝的嫡親弟弟,你是不會,也不願,忘掉的。據說慶成王是永樂的弟弟,這趙莊村裏的人都是他的後代。不過就是因為他們記得太清楚了,另一朝的皇帝都有些老大不放心,雍正間詔命他們改姓,由姓朱改為姓呂,但是他們還有用二十字排行的方法,使得他們不會弄錯他們是這一脈子孫。

這樣一來你就有點心跳了,昨天你雇來那打水洗衣服的不也是趙莊村來的,並且還姓呂!果然那土頭土腦圓臉大眼的少年是個皇裔貴族,真是有失尊敬了。那麼這村子一定窮不了,但事實上則不見得。

田畝一片,年年收成也不壞。家家戶戶門口有特種圍牆,像個小小堡壘——當時防匪用的。屋子裏麵有大漆衣櫃衣箱,櫃門上白銅擦得亮亮;炕上棉被紅紅綠綠也頗鮮豔。可是據說關帝廟裏已有四年沒有唱戲了,雖然戲台還高巍巍地對著正殿。村子這幾年窮了,有一位王孫告訴你,唱戲太花錢,尤其是上邊使錢。這裏到底是隔個窗子,你不懂了,一樣年年好收成,為什麼這幾年村子窮了,隻模模糊糊聽到什麼軍隊駐了三年多等,更不懂是,村子向上一年辛苦後的娛樂,關帝廟裏唱唱戲,得上麵使錢?既然隔個窗子聽不明白,你就通氣點別盡管問了。

隔著一個窗子你還想明白多少事?昨天雇來呂姓倒水,今天又學洋鬼子東逛西逛,跑到下麵養有雞羊,上麵掛有武魁匾額的人家,讓他們用你不懂得的鄉音招呼你吃菜,炕上坐,坐了半天出到門口,和那送客的女人周旋客氣了一回,才恍然大悟,她就是替你倒髒水洗衣裳的呂姓王孫的媽,前晚上還送餅到你家來過!

這裏你迷糊了。算了算了!你簡直老老實實地坐在你窗子裏得了,窗子以外的事,你看了多少也是枉然,大半你是不明白,也不會明白的。

蛛絲和梅花

真真地就是那麼兩根蛛絲,由門框邊輕輕地牽到一枝梅花上。就是那麼兩根細絲,迎著太陽光發亮……再多了,那還像樣麼?一個摩登家庭如何能容蛛網在光天白日裏作怪,管它有多美麗,多玄妙,多細致,夠你對著它聯想到一切自然,造物的神工和不可思議處;這兩根絲本來就該使人臉紅,且在冬天夠多特別!可是亮亮的,細細的,倒有點像銀,也有點像玻璃製的細絲,委實不算討厭,尤其是它們那麼瀟脫風雅,偏偏那樣有意無意地斜著搭在梅花的枝梢上。

你向著那絲看,冬天的太陽照滿了屋內,窗明幾淨,每朵含苞的,開透的,半開的梅花在那裏挺秀吐香,情緒不禁迷茫縹緲地充溢心胸,在那刹那的時間中振蕩。同蛛絲一樣的細弱,和不必需,思想開始拋引出去:由過去牽到將來,意識的,非意識的,由門框梅花牽出宇宙,浮雲滄波蹤跡不定。是人性,藝術,還是哲學,你也無暇計較,你不能製止你情緒的充溢,思想的馳騁,蛛絲梅花竟然是瞬息可以千裏!

好比你是蜘蛛,你的周圍也有你自織的蛛網,細致地牽引著天地,不怕多少次風雨來吹斷它,你不會停止了這生命上基本的活動。此刻“……一枝斜好,幽香不知甚處……”

拿梅花來說吧,一串串丹紅的結蕊綴在秀勁的傲骨上,最可愛,最可賞,等半綻將開地錯落在老枝上時,你便會心跳!梅花最怕開;開了便沒話說。索性殘了,沁香拂散同夜裏爐火都能成了一種溫存的淒清。

記起了,也就是說到梅花,玉蘭。初是有個朋友說起初戀時玉蘭剛開完,天氣每天的暖,住在湖旁,每夜跑到湖邊林子裏走路,又靜坐幽僻石上看隔岸燈火,感到好像僅有如此虔誠地孤對一片泓碧寒星遠市,才能把心裏情緒抓緊了,放在最可靠最純淨的一撮思想裏,始不至褻瀆了或是驚著那“寤寐思服”的人兒。那是極年輕的男子初戀的情景——對象渺茫高遠,反而近求“自我的”鬱結深淺——他問起少女的情緒。

就在這裏,忽記起梅花。一枝兩枝,老枝細枝,橫著,虯著,描著影子,噴著細香;太陽淡淡金色地鋪在地板上;四壁琳琅,書架上的書和書簽都像在發出言語;牆上小對聯記不得是誰的集句;中條是東坡的詩。你斂住氣,簡直不敢喘息,踮起腳,細小的身形嵌在書房中間,看殘照當窗,花影搖曳,你像失落了什麼,有點迷惘。又像“怪東風著意相尋”,有點兒沒主意!浪漫,極端的浪漫。“飛花滿地誰為掃?”你問,情緒風似地吹動,卷過,停留在惜花上麵。再回頭看看,花依舊嫣然不語。“如此娉婷,誰人解看花意。”你更沉默,幾乎熱情地感到花的寂寞,開始憐花,把同情統統詩意地交給了花心!

這不是初戀,是未戀,正自覺“解看花意”的時代。情緒的不同,不止是男子和女子有分別,東方和西方也甚有差異。情緒即使根本相同,情緒的象征,情緒所寄托,所棲止的事物卻常常不同。水和星子同西方情緒的聯係,早就成了習慣。一顆星子在藍天裏閃,一流冷澗傾泄一片幽愁的平靜,便激起他們詩情的波湧,心裏甜蜜地,熱情地便唱著由那些鵝羽的筆鋒散下來的“她的眼如同星子在暮天裏閃”,或是“明麗如同單獨的那顆星,照著晚來的天”,或“多少次了,在一流碧水旁邊,憂愁倚下她低垂的臉”。

惜花,解花太東方,親昵自然,含著人性的細致是東方傳統的情緒。

此外年齡還有尺寸,一樣是愁,卻躍躍似喜,十六歲時的,微風零亂,不頹廢,不空虛,踮著理想的腳充滿希望,東方和西方卻一樣。人老了脈脈煙雨,愁吟或牢騷多折損詩的活潑。大家如香山,稼軒,東坡,放翁的白發華發,很少不梗在詩裏,至少是令人不快。話說遠了,剛說是惜花,東方老少都免不了這嗜好,這倒不論老的雪鬢曳杖,深閨裏也就攢眉千度。

最叫人惜的花是海棠一類的“春紅”,那樣嬌嫩明豔,開過了殘紅滿地,太招惹同情和傷感。但在西方即使也有我們同樣的花,也還缺乏我們的廊廡庭院。有了“庭院深深深幾許”才有一種庭院裏特有的情緒。如果李易安的“斜風細雨”底下不是“重門須閉”也就不“蕭條”得那樣深沉可愛;李後主的“終日誰來”也一樣的別有寂寞滋味。看花更須庭院,深深鎖在裏麵認識,不時還得有軒窗欄杆,給你一點憑借,雖然也用不著十二欄杆倚遍,那麼慵弱無聊。

當然舊詩裏傷愁太多;一首詩竟像一張美的證券,可以照著市價去兌現!所以庭花,亂紅,黃昏,寂寞太濫,詩常失卻誠實。西洋詩,戀愛總站在前頭,或是“忘掉”,或是“記起”,月是為愛,花也是為愛,隻使全是真情,也未嚐不太膩味。就以兩邊好的來講。拿他們的月光同我們的月色比,似乎是月色滋味深長得多。花更不用說了;我們的花“不是預備采下綴成花球,或花冠獻給戀人的”,卻是一樹一樹綽約的,個性的,自己立在情人的地位上接受戀歌的。

所以未戀時的對象最自然的是花,不是因為花而起的感慨——十六歲時無所謂感慨——僅是剛說過的自覺解花的情緒,寄托在那清麗無語的上邊,你心折它絕韻孤高,你為花動了感情,實說你同花戀愛,也未嚐不可——那驚訝狂喜也不減於初戀。還有那凝望,那沉思……

一根蛛絲!記憶也同一根蛛絲,搭在梅花上就由梅花枝上牽引出去,雖未織成密網,這詩意的前後,也就是相隔十幾年的情緒的聯絡。

午後的陽光仍然斜照,庭院闃然,離離疏影,房裏窗欞和梅花依然伴和成為圖案,兩根蛛絲在冬天還可以算為奇跡,你望著它看,真有點像銀,也有點像玻璃,偏偏那麼斜掛在梅花的枝梢上。

文藝叢刊小說選題記

《大公報·文藝副刊》出了一年多,現在要將這第一年中屬於創造的短篇小說提出來,選出若幹篇,印成單行本供給讀者更方便的閱覽。這個工作的確該使認真的作者和讀者兩方麵全都高興。

這裏篇數並不多,人數也不多,但是聚在一個小小的選集裏也還結實飽滿,拿到手裏可以使人充滿喜悅的希望。

我們不怕讀者讀過了以後,這燃起的希望或者又會黯下變成失望。因為這失望竟許是不可免的,如果讀者對創造界誠懇地抱著很大的理想,心裏早就疊著不平常的企望。但隻要是讀者誠實的反應,我們都不害怕。因為這裏是一堆作者老實的成績,合起來代表一年中創造界一部分的試驗,無論拿什麼標準來衡量它,斷定它的成功或失敗,誰也沒有一句話說的。

現在姑且以編選人對這多篇作品所得的感想來說,供讀者瀏覽評閱這本選集時一種參考,簡單的就是底下的一點意見。

如果我們取鳥瞰的形勢來觀察這個小小的局麵,至少有一個最顯著的現象展在我們眼下。在這些作品中,在題材的選擇上似乎有個很偏的傾向:那就是趨向農村或少受教育分子或勞力者的生活描寫。這傾向並不偶然,說好一點,是我們這個時代對於他們——農人與勞力者——有濃重的同情和關心;說壞一點,是一種盲從趨時的現象。但最公平的說,還是上麵的兩個原因都有一點關係。描寫勞工社會,鄉村色彩已成一種風氣,且在文藝界也已有一點成績。初起的作家,或個性不強烈的作家,就容易不自覺的,因襲種種已有眉目的格調下筆。尤其是在我們這時代,青年作家都很難過自己在物質上享用,優越於一般少受教育的民眾,便很自然地要認識鄉村的窮苦,對偏僻的內地發生興趣,反倒撇開自己所熟識的生活不寫。拿單篇來講,許多都寫得好,還有些特別寫得精彩的。但以創造界全盤試驗來看,這種偏向表示貧弱,缺乏創造力量。並且為良心的動機而寫作,那作品的藝術成份便會發生疑問。我們希望選集在這一點上可以顯露出這種創造力的缺乏,或藝術性的不純真,刺激作家們自己更有個性,更熱誠地來刻畫這多麵錯綜複雜的人生,不拘泥於任何一個角度。

除卻上麵對題材的偏向以外,創造文藝的認真卻是毫無疑問的。前一時代在流暢文字的煙幕下,刻薄地以諷刺個人博取流行幽默的小說,現已無形地擯出努力創造者的門外,衰滅下去幾至絕跡。這個情形實在也值得我們作者和讀者額手相慶的好現象。

在描寫上,我們感到大多數所取的方式是寫一段故事,或以一兩人物為中心,或以某地方一樁事發生在始末為主幹,單純地發展與結束。這也是比較薄弱的手法。這個我們疑惑或是許多作者誤會了短篇的限製,把它的可能性看得過窄的緣故。生活大膽的斷麵,這裏少有人嚐試,剖示貼己生活的矛盾也無多少人認真地來做。這也是我們中間一種遺憾。

至於關於這裏短篇技巧的水準,平均的程度,編選人卻要不避嫌疑地提出請讀者注意。無疑的,在結構上,在描寫上,在敘事與對話的分配上,多數作者已有很成熟自然地運用。生澀幼稚和冗長散漫的作品,在新文藝早期中毫無愧色地散見於各種印刷物中,現在已完全斂跡。通篇的連貫,文字的經濟,著重點的安排,顏色圖畫的鮮明,已成為極尋常的標準。在各篇中我們相信讀者一定還不會不覺察到那些好處的,為著那些地方就給了編選人以不少愉快和希望。

最後如果不算離題太遠,我們還要具體地講一點我們對於作者與作品的見解。作品最主要處是誠實。誠實的重要還在題材的新鮮,結構的完整,文字的流麗之上。即是作品需誠實於作者客觀所明了,主觀所體驗的生活。小說的情景即使整個是虛構的,內容的情感卻全得藉力於迫真的,體驗過的情感,毫不能用空洞虛假來支持著傷感的“情節”!所謂誠實並不是作者必須實際的經過在作品中所提到的生活,而是凡在作品中所提到的生活,的確都是作者在理智上所極明了,在感情上極能體驗得出的情景或人性。許多人因是自疚生活方式不新鮮,而故意地選擇了一些特殊浪漫,而自己並不熟識的生活來做題材,然後敲詐自己有限的幻想力去鋪張出自己所沒有的情感,來騙取讀者的同情。這種創造既浪費文字來誇張虛偽的情景和傷感,那些認真的讀者要從文藝裏充實生活認識人生的,自然要感到十分的不耐煩和失望的。

生活的豐富不在生存方式的種類多與少,如做過學徒,又拉過洋車,去過甘肅又走過雲南,卻在客觀的觀察力與主觀的感覺力同時的銳利敏捷,能多麵地明了及嚐味所見、所聽、所遇,種種不同的情景;還得理會到人在生活上互相的關係與牽連;固定的與偶然的中間所起戲劇式的變化;最後更得有自己特殊的看法及思想,信仰或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