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茶·閑
《即目》
小鼎煎茶麵曲池,白須道士竹間棋。
何人書破蒲葵扇,記著南塘移樹時。
——唐·李商隱
一
人生難得一個閑字。若再不愁衣食,則是錦上之花了。所以薛寶釵笑語,說賈寶玉是天下難得的富貴閑人。
人生在世,莫不為生存計,難得的是生來富貴,更難得的是,富貴而悠閑。其實富貴悠閑之外,如果還能有雅趣,那就更是人生之福了。
寶玉有富貴有閑情,但是他很少有逸致,他的時間,大多用來為園子裏的姑娘們服務了,聊天啊,逗鳥啊,淘澄胭脂膏子啊,他很少坐下來專心致誌做一件事,看《西廂記》是唯一的一次。倒是園子裏的姐妹們,下棋畫畫,品茗聽秋,起詩社,連佳句,雅趣天成。
李商隱這首茶詩,和他一貫的詩風不同,缺乏一段仙氣,卻多一段悠然。
這首詩還有另外的題目:即日。簡單明了,即興而作。就是某一天,閑下來了,喝了一次茶,於是就順手記下來了,這樣舒服而美好悠閑的情景啊,讓人心生羨慕。
此時,李商隱隱居在長安,大隱隱於市,仕途不如意,情場也不如意,整天沒什麼事,就是喝喝茶,做做詩,下下棋,看看書,調整心態,如果沒什麼大的欲望,真是養心怡情。
李商隱生於唐末,那時候還是煎茶,用小鼎,吊在火上,慢慢煮,水汽氤氳,茶香彌散,氛圍馬上就出來了,幾個人圍坐,聊聊天,攪攪茶,麵向曲池,池水如流觴,分外怡人。
曲池指的是曲江池,曾經的長安盛景,如今遺址和大唐芙蓉園對接。現在是公園,在唐代的時候,估計這曲池,也就是市中心一個普通的池子,因為人口沒那麼密集,有大把的自然風光可以流連忘返。池子裏水很清,周圍長滿了各種植物,開著不知名的野花,尤其有一叢叢的竹子,清雅疏朗,文人們在此地把酒喝茶,是絕佳的去處。
李商隱並不是一個人,他還約了夥伴,夥伴仙氣十足,是一位白須道士,兩個人等煮茶的功夫,在池邊下棋,竹影日影風影,恬淡的時光悠然而逝,沒有什麼要忙的事,早一刻,晚一刻,輸一局,贏一局,並沒有區別。這樣的時光,應該是夏日午後,烈日散了些,暑氣卻並沒有完全消退,倆人一邊下棋,一邊搖著扇子。扇子是大蒲扇,那種用整片棕櫚葉子製成的簡單大扇子,簡單,卻清涼,風力十足,一直到現在,鄉下人還是喜歡這樣的大蒲扇,常見年長者於樹蔭深處慢條斯理搖著,拉一些家常,慢度時光,每一絲光陰,似乎都與己無關,要的,不過是一個悠閑的等待。
李商隱筆下的大扇子,不知道被誰題了字或者詩,增加了許多文雅味道,也更符合今天一場閑來無事的茶會。
一盤棋下完,或者沒下完,茶煎好了。放下蒲扇,仆童將茶端上來,暑氣未消,一杯熱茶卻並不突兀,喝下去,通體都是熱的,等那熱慢慢地發散出來,身上反倒清爽清涼了。
一直喝到日影西斜,竹影綿密,天光模糊,隻聽水流的時刻,漫天的星光上來了。兩個人起身,收拾了殘局,走回居處去。
這是真正的喝茶,不拘時間,不拘事件,隻是為了消得一時閑,一日閑。
不像如今,雖然茶樓林立,裝修雅致,茶道精湛,茶葉也愈發高檔。喝的,已經不是悠閑,而是一份功利和欲望,不是為生意,也是攢人脈——否則,誰有功夫陪你喝一壺單純的茶?
二
喝茶和品茶不一樣,喝茶是解渴,解決生理需要,品茶是閑雅,滿足精神需求。在充滿儀式感的茶道間,品味一抹清香,也是在品味一段人生至境,時光大而化之,萬物於唇齒之間。
品茶,不在茶,也不在需求,重在一個閑字,美在一個悅字。是很美好的精神享受,有著急的事不能品茶,心不閑也不利品茶。妙玉說: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她是過潔世同嫌的人,要求自然也高於常人,但是閑來品茶的道理,卻並沒有偏頗。如劉姥姥一樣,口渴間,急急忙灌下一大碗茶,還有許多家事等著做呢,哪有工夫坐下來,慢慢地,體會一杯茶的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