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緣心語04(3 / 3)

後來高鶚續書,也寫過一次雨水烹茶,妙玉到惜春處下棋喝茶,水便取自舊年雨水。

妙玉是大觀園裏第一清潔之人,雨水雪水煮茶,取的是也幹淨清潔之意,古人將雪水雨水又叫天水、無根水,意思是不染凡塵俗世。當下汙染如此嚴重,沒人再敢喝雨水和雪水了,就算是地下水,也多用現代的過濾器,除其雜質,隻求水淨,所以,現代人品茶不求水質,對茶藝的要求更注重一些。

《紅樓夢》頻繁用雪水雨水烹茶,第二十三回,賈寶玉的《冬夜即事》詩也說:卻喜侍兒知試茗,掃將新雪及時烹。妙玉更小資一些,細細收集了梅花蕊上的雪留著,可謂用心、雅致到極點了。

後來的高鶚也有茶詩寫雪水烹茶,可見雪水煮茶,是當時流行:

瓦銚煮春雪,淡香生古瓷。晴窗分乳後,寒夜客來時。

曹雪芹的朋友敦敏也有雪水煮茶詩《茗花》:

驟雨瀟瀟已沸湯,蘭芽別自藹清芳。地爐紙帳疏煙薄,活火寒泉飛雪香。

幾片綠雲凝露潤,一甌碧玉噴珠光。茶經陸羽真能事,輕細相看人品嚐。

清代,煮茶之水越來越講究輕清,也越來越雅,求新,不但用雪,還收集梅花上的雪、鬆枝上的雪、荷花上的露、竹葉上的露……

乾隆很喜歡喝茶,不但對貢茶有要求,對水也很講究,平時,他用玉泉山的泉水煮茶,下江南的時候也會帶著這泉水烹茶。陸以恬《冷廬雜識》所記,乾隆每次出巡都要帶一個精工製作的銀質小方鬥,命侍從精量各地泉水。結果是:京師玉泉之水,鬥重一兩;濟南珍珠泉,一兩二厘;惠山、虎跑,各比玉泉重四厘……因此,乾隆還親自撰文,把頤和園西玉泉山水定為天下第一泉!乾隆所測量的水輕、重,其實是水質的軟硬之別,硬水,指含有多重礦物質的水,會改變茶葉和水的味道,所以不宜煮茶。此外乾隆還喜歡用荷葉、竹葉上的露水煮茶。荷花、竹葉,本已是極清雅的事物,露珠更添空靈潔淨之感,年輕的宮女們,每日淩晨起床,晨光微曦中手擎玉瓶,輕搖荷葉、竹梢,慢慢滴下一滴又一滴的清露,不知道多久能攢夠一盞茶的分量,想想那個場景,已然如詩如畫,美妙難言。乾隆自己也寫過此情景《荷露烹茶》:

秋荷葉上露珠流,柄柄傾來盎盎收。白帝精靈青女氣,惠山竹鼎越窯甌。

學仙笑彼金盤妄,宜詠欣茲玉乳浮。李相若曾經識此,底須置驛遠馳求。

一段時光,因為一盞茶,一蠲水,淨夜閑閑,心疏月朗,再沒有塵世煩惱可入心,一切世間萬物,都空靈、美好起來。

黛玉精於茶道,修身養性,卻敗在了水上,猜錯了水,被妙玉小小奚落一下。其實也不是妙玉矯情,太出世,關於品茶嚐水,不獨妙玉獨創。

關於品水,張岱有段故事。

張岱癡茶,在《陶庵夢憶》寫了一篇閔老子茶,講述了一個關於茶的故事——

張岱愛茶,拜訪茶道高人閔汶水,閔汶水性格也如茶,最討厭凡俗應酬,找個借口躲出去將張岱晾在家裏,張岱執著地就是不走,結果,閔汶水晚上一回家,發現張岱還在等,隻好同意跟他一起品茶。

茶端上來,閔汶水繼續用自己的方式攆客人走,故意說此茶是閬苑茶,張岱喝一口,道:這明明是羅岕茶嘛!閔汶水心動了一下,原來麵前的客人不是草包啊,接著,張岱疑問道:這是什麼水?

閔汶水:惠泉水。

張岱更疑惑了:惠泉在無錫,距離千裏,就算運到這兒,也變質了,不可能有這麼好的味道!

閔汶水一聽,呀,這人還真懂茶,有見識,於是,滔滔不絕講起了自己怎樣費盡心思將惠泉水運到南京又怎樣保存。

遇到知音,閔汶水不再拒客,又泡了一杯茶來,張岱馬上品出,此乃春茶,剛才喝的是秋茶。

這下輪到閔汶水佩服,大笑道:我活到七十了,也沒見過幾個像你這樣精於茶道的人,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於是兩人惺惺相惜,成為朋友。

張岱的造詣比黛玉高,一下子就嚐出煮茶之水和茶之優劣,因為黛玉妙玉之間,還有諸多微妙的情感,不如張岱與閔汶水之間隻為品茶那樣心思純淨,所以,黛玉被奚落一番,閔汶水和張岱成了朋友,還被寫進了書裏,成為佳話。

寫出《茶錄》的蔡襄,不但愛茶,還喜歡和人鬥茶,一次,他與著名詩人蘇舜元鬥茶,用了上等好茶,選用惠山泉水,蘇舜元的茶葉比蔡襄的次一等,但是他煮茶用竹瀝水,在這次鬥茶中,蔡襄輸給了蘇舜元。

可見,名泉輸給雅意了,竹瀝水,自有清香。

茶文化興起之後,水便不可或缺,唐代追求名泉,李德裕不惜千裏運惠泉水;宋代講究水質,不再像唐人那樣大費周折,隻要水質清潔甘洌,便是上品;到了清代,在追求名泉和水質的基礎上,又上升到了對環境的詩化和空靈化,所以,梅花上的雪,荷葉上的露,未落地的雨水,都相繼成了水之珍品,將飲茶之風雅,發揮到了詩意的高度。

茶文化的興起,與民族習慣、思想息息相關,水,卻隻能因地製宜,必然以獨特的地理環境為依托。

遇見茶,水還是那水,卻又似乎不是那水,水與茶,茶和水,如如夏夜微風,如冬晨看雪,自然依存,互相成全托付,無論是蘇軾的活水烹茶,還是曹雪芹的雪水為上,或者乾隆的禦用山泉,閔汶水的儲水心得,不過都是求一盞好茶好水,享一刻疏淡光陰,成一段清朗大氣,清心靜氣,閱世抒懷,既豐富著煙火人生,也詩化著茫茫歲月。

手邊詩,掌中茶,一品,一歎,瞬間亦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