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緣心語03(1 / 3)

第三章 茶·清

《西山蘭若試茶歌》

山僧後簷茶數叢,春來映竹抽新茸。宛然為客振衣起,自傍芳叢摘鷹觜。

斯須炒成滿室香,便酌砌下金沙水。驟雨鬆聲入鼎來,白雲滿碗花徘徊。

悠揚噴鼻宿酲散,清峭徹骨煩襟開。陽崖陰嶺各殊氣,未若竹下莓苔地。

炎帝雖嚐未解煎,桐君有籙那知味。新芽連拳半未舒,自摘至煎俄頃餘。

木蘭沾露香微似,瑤草臨波色不如。僧言靈味宜幽寂,采采翹英為嘉客。

不辭緘封寄郡齋,磚井銅爐損標格。何況蒙山顧渚春,白泥赤印走風塵。

欲知花乳清泠味,須是眠雲跂石人。

——唐·劉禹錫

劉禹錫這首茶詩,也是茶詩中的翹楚,同時,又兼具禪性。他將茶的來曆、製作方法、煮茶、茶藝、品茶……一一道來,如清風流泉,不緊不慢,卻又優美流暢。這樣一首詩,詳細談了關於茶的過程,卻又字句不俗,如:驟雨鬆聲入鼎來,白雲滿碗花徘徊;也有美妙的誇張,如他形容茶的香氣和顏色脫俗時說:木蘭沾露香微似,瑤草臨波色不如;他形容茶和禪的一脈相承,則說:僧言靈味宜幽寂,采采翹英為嘉客。茶最適宜修禪,修禪也需要飲茶,所以出家人很喜歡清茶一杯,提神醒腦,獨自幽寂。

尤其以最後一句收尾最為入境和美妙:欲知花乳清泠味,須是眠雲跂石人。似說茶,也似說人生,更似說心境。

茶是一種什麼樣的物質呢?為什麼突然如此流行?你也說我也說,大家都在說,從宮廷到民間,從民間到寺院,從口口相傳到詩詞歌賦。茶並非解渴之物,沒有誰必須飲茶,卻流行甚廣,所有人都在談論,抒寫,飲用,和詠歎。

但是誰,或者哪個階層最適合茶的特性呢?劉禹錫說:欲知花乳清泠味,須是眠雲跂石人。

茶性平和清冷,能解憂能解鬱能清神能靜心,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好處,也能接受。但是,還有一種人,性情和茶的性情是相近的,那就是可以在雲間入眠,在石上打坐的人——修行的人。

這裏說的修行,卻並不僅僅是指禪修,還包括了修心、養性,性情平和淡薄、對人對世有著理性和感性平衡感的人,他們入紅塵卻又拒紅塵,拒紅塵卻並不失天性善良平淡,怒不起,怨無擾,恨不生,愛不深。他們和世界的關係,猶如水和油,平行著,流動著,卻並不相溶和相和,保持獨立,保持清醒,也保持淡然。

他說的是禪,更是一種心境。

概括起來,就是一個字:靜。安靜的靜,靜心的靜。一靜萬物休。雲下可眠,要有一顆淡然的心,石上打坐,需清涼無欲。他在寫茶,讚美身不染塵的山僧,卻也是在讚美和向往一種人生狀態,遠離利祿榮辱,苟且營營,隻剩人生真味,一缽一飯,有日有月,春夏秋冬變幻,足矣。就像一個高僧的偈語:佛是什麼?就是餓了吃,困了睡,渴了喝水。在最適合的時候做最喜歡的事,一切無非簡單二字。而真正的簡單,需要靜心感受,否則這種做出來的姿態,會讓人生充滿荒涼和沉悶。

靜是一種心態,更是一種本事,陷入喧囂浮名中的人,體會不到靜的意味,也體會不到茶的真味。能做到打坐眠石的人,天地為家,白雲為蓋,那種灑脫中的局限,局限中的瀟灑,並不是誰都能明白。而真正懂得茶性的人,亦如此,必有一顆清涼沉靜亦處變不驚的心。

茶性便是人性,所以茶能如此受人歡迎,茶性便是一股靜氣,幽幽的,緩慢的,升降於內心深處,平衡心和世界的關係,也平衡欲與和的關係。

劉禹錫是懂茶的人,也是懂人心的詩人。

陸遊的句子“青燈耿窗戶,設茗聽雪落”,也是寫靜,青燈,小窗,佳茗,雪落。要多靜雅無塵的心,才能聽到塵世的雪落之音?

陸遊的靜,由劉禹錫的人生大命題——心靜,收攏到自家庭院的靜,安靜,體味安靜的生活,安靜的心。

這安靜,一半是心的力量,一半也是茶的性質使然。雪夜飲酒,心是逐漸沸騰的水,是向熱的;雪夜喝茶,心境是愈發靜逸下來的,是向清晰凜冽的,許多人生往事,許多解不開的結,借著茶光雪色,或許豁然開解,猶如抽絲剝繭,一層又一層剝開來,看到自己真正的內心。

自家庭院本就是個安全安靜的所在,隻要生活和心情不是太浮躁,無論貧窮還是富有,回到這一方天地,親人環繞,滿目所及都是熟悉的風景,餐桌上是熟悉的味道,書桌上是喜歡的書,這種感覺,讓人踏實,很容易觸及到幸福,想喝一杯酒,品一盞茶,想為生命如此安逸的時刻慶賀或者發呆一番。

許多詩人寫過這種感受,真實地記錄了古人和今人的相同之處——對家的感覺。是的,對家的感覺和感情,今人古人是一樣的,無論朝代如何變遷,家一直是不變的溫暖港灣和安定所在。

陸遊之外,顏真卿也有過同出一轍的句子:泛花邀客坐,代飲引情言。俱是在自家庭院,俱是夜半飲茶,不同的是,一個是聽雪落,體會內心的安靜,一個是邀客,賞月聯詩。兩位詩人的句子,都有讓人安靜的力量。

靜夜,庭院,清茶,最能直抵內心,留下著名七碗茶茶詩的盧仝,在《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中寫:柴門反關無俗客,紗帽籠頭自煎吃。盧仝更自在,也更清高,吃茶談心聯詩,能聚在一起做這些事的,自然都不是俗客,而且朋友們在一起,無比隨意不拘,自己煎茶來吃,映襯得柴門也添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