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茶·器
《貢餘秘色茶盞》
捩翠融青瑞色新,陶成先得貢吾君。
巧剜明月染春水,輕施薄冰盛綠雲。
古鏡破苔當席上,嫩荷涵露別江濱。
中山竹葉香初發,多病那堪中十分。
——唐·徐夤
一
茶器,是茶的一部分。徐夤筆下的茶器,有著疊翠融青的淡雅顏色,像春水明月般剔透,也如薄冰般晶瑩幹淨。
唐代的茶器,不像明代,講究純白無瑕。唐代一切都是絢麗的,濃墨重彩的,所以瓷器也多顏色。青色疊翠的茶器,已經算是素色和雅致了。
同是唐代的陸龜蒙也寫過一首《秘色越器》詩,和徐夤這首秘色茶盞一樣,都是出自越窯:
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好向中宵盛沆瀣,共嵇中散鬥遺杯。
越窯青瓷,晶瑩剔透,如九秋露水一樣純美。千峰翠色都比不過它的美,用這樣的青瓷杯子來盛露水,或者用來盛酒,都是絕佳。
陸龜蒙寫的並不是茶器,但是和徐夤筆下的茶盞是同一類越窯秘色瓷。
秘色瓷器,擁有千峰疊翠般的釉色,非常通透且美。在唐代,越窯是青瓷上品,陸羽在《茶經》中寫道:碗,越州上,鼎州次,婺州次,嶽州次,壽州、洪州次。
越窯是上乘之茶器、酒器。那麼什麼又是秘色瓷呢?
捩翠融青瑞色新,陶成先得貢吾君。說明器成之後,先要供君王使用,是很珍貴的瓷器。
宋代趙令疇在《候鯖錄》中記載過關於秘色瓷器:今之秘色瓷器,世言錢氏有國。趆州燒進為供奉之物,不得臣庶用之,故雲秘色。說是這樣珍貴的上品瓷器,隻有君王才有資格用,普通人是不能使用的,所以稱為秘色,限於宮廷。
還有一個說法,說是秘色瓷的本音是碧色瓷,如陸龜蒙、徐夤詩中描繪的樣子,越窯瓷器,是幹淨清透的青碧色,所以也叫碧瓷。秘與碧同音,後來叫來叫去,便混淆了,碧色成了秘色。這個說法比較牽強,碧和秘,畢竟相差太多,無論是從字義還是字形,如果說隻是因為諧音,碧和秘也隻是韻母相同,聲母並不相同,很難因為諧音而混淆。
還有一種說法,根據秘和色的字義來解釋,秘字從禾從必,禾指五穀糧食,必指隱匿。色字從刀從巴,刀指剁碎,轉義指齏粉;巴指附著、黏著。秘色兩個字聯合起來的意思是:保密的釉料配方。推及秘色瓷,就是用保密的釉料配方塗抹器物表麵而燒成的瓷器。
秘,也有保密的意思。
無論來曆如何,秘色茶盞,是唐代上品茶器,卻是事實。
秘色瓷,胎壁輕薄,釉色均勻,青碧剔透,如冰,也似玉,呈半透明狀態,符合傳統審美,十分悅目。
茶器是感觀的,有賞心悅目的效果。
茶清心養神,禪意詩意雅意並存,所以在茶器的選擇上,再也沒有比越窯秘色瓷更美觀更合適的了。尤其在精致富麗的大唐,對茶器的追求,似乎不亞於對名茶的追求。
唐陸士修《五言月夜啜茶聯句》有“素瓷傳靜夜,芳氣滿閑軒”的句子。素瓷,和茶的氣質相得益彰。
巧剜明月染春水,輕施薄冰盛綠雲。淡淡的青色茶具,更能提升茶的品位。
二
沈從文在《古人的文化》裏提過,戰國時,就有玉碗玉杯的記載。玉製杯碗,自然比秘色瓷又上一個檔次,隻是,秘色瓷的特點是如玉般晶瑩,卻到底不如真正的玉杯。
好茶、清水、美器、雅意,這一切都組合起來,才是一個整體。所以茶、水、心境之外,茶器、茶具也是茶文化中很重要的一環。
茶具最早出現在漢代。
西漢辭賦家王褒《憧約》寫:烹茶盡具,酺已蓋藏。
茶文化起於夏禹,興於大唐,鼎盛於宋。所以,唐代,茶具已經是很普遍的說法了。唐詩中關於茶具的描述,也很多。
皮日休《褚家林亭》中寫:蕭疏桂影移茶具,狼藉蘋花上釣筒。
白居易《睡後茶興憶楊同州詩》:此處置繩床,旁邊洗茶器。
陸龜蒙《零陵總記》:客至不限匝數,競日執持茶器。
都說明,唐代已經將茶器並列在茶文化中,並通過文人的筆,以詩詞的方式記錄下來。
唐代,茶器配套嚴謹,追求規格。皮日休的《茶詩十詠》,其中的《茶鼎》、《茶甌》都是茶器。陸羽在《茶經》裏詳細介紹了當代的茶器,全套一共二十四種,即風爐、笤、撾、夾、釜、交床、囊、碾(含拂末)、羅合、則、水方、漉水囊、瓢、竹莢、鹺簋(含揭)、熟孟、碗、畚、紮、滌方、渣方、巾、具列、都籃。
喝茶講究的,要全套茶器都用到,光看這一堆各有用途的小東西,便知道喝茶是多麼奢侈而高雅的事情。
法門寺出土過一套唐代茶具,不但這二十四件,還包括點茶器,煮茶器,儲茶器,無不鎏金攢銀,富麗炫彩,體現了大唐人對奢華富麗的追求和審美。
唐代有燒製琉璃茶具的風潮,陝西扶風法門寺地宮出土的由唐僖宗供奉的素麵圈足淡黃色琉璃茶盞和茶托,是地道的中國琉璃茶具,造型原始,裝飾簡樸,質地顯混,透明度低,雖然遠不及現代的玻璃製品般精致通透,在當時,已經堪稱珍貴之物。
唐代喝茶,是將茶葉加各種作料放在火爐上煮,宋、元、明、清之後,飲茶方式發生變化,泡茶不再加作料,而是更注重茶本身的香氣和口感,更注重茶所蘊含的清雅靜氣。於是,茶具也發生了變化,由唐代的紛雜逐漸精致。
宋代,愛茶人追求茶具的名貴。北宋畫家文同有詩句:惟攜茶具賞幽絕。茶器和茶文化,都由濃烈走向素淡和禪意。
南宋審安老人,著作《茶具圖讚》,用線條勾勒出十二件茶具的模樣,還給它們分別取名,稱為十二先生。
北宋蔡襄在他的《茶錄》中,有《論茶器》一章,記述當時茶器有茶焙、茶籠、砧椎、茶鈐、茶碾、茶羅、茶盞、茶匙、湯瓶。程序和器具上都有精簡,唯有質量,愈發追求精致。
唐到宋,茶器和茶文化的走向,是由富麗奢華,轉向簡單清雅。
宋梅堯臣詩《依韻和吳正仲聞重梅已開見招》寫道:
難開密葉不因寒,誰翦鵝兒短羽攢。猶是去年驚目豔,不知從此幾人觀。
重重好蕊重重惜,日日攀枝日日殘。我為病衰方止酒,願攜茶具作清歡。
茶和清歡、清靜的心靈狀態結合在一起,完全摒棄了唐代的奢華享受。
蘇軾也有句子:坐客皆可人,鼎器手自潔。還原了茶事簡單幹淨的感覺。
到了明朝,茶器則向著素潔發展,茶器的幹淨雅致,和茶文化的精髓融為一體。
明代畫家徐責,即興寫過一首詩:茶器晚猶設,歌壺醒不敲。
閑來飲一杯茶,在豐滿的孤獨中,任思緒靜止,一切都有了清靈的意味。所以明代最流行的茶器,通常是景德鎮素雅的白瓷或者淡淡的青花瓷,天光水色,月夜良辰,一個人,或者兩個人,獨酌,清香滿口,無需多言。許多浮華已經像杯中茶葉一樣,慢慢下沉,沉到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