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兩棵,三棵……樹苗越來越多了,漸漸地形成了一片杉樹林,父親把它們栽得整齊有序,橫看成線,縱覽成排。我問父親:“為什麼不一下子全栽了,而要一棵一棵地栽呢?”父親一邊澆著水,一邊說:“我要把每次最好的樹苗栽在這裏。”我又問:“你栽這麼多樹幹嘛?又不能長出稻子來。”父親歇下來,使勁地吸一口煙,然後摸摸我的頭,得意地說:“等你長大娶媳婦的時候,好給你打家具呀!”
有一次,父親像往常一樣出去進樹苗了,我一人在家。到了下午,天氣驟變,一時間飛沙走石,暴風雨突然降臨,屋頂上的瓦片都被風掀了起來,不時有樹枝、石子、瓦片什麼的砸下來,我鑽到床底下,害怕得直發抖。
直到淩晨三四點鍾,父親才跌跌撞撞地回來,額頭上的血和泥漿粘糊在一起,已經有些凝固,衣服破得不堪入目,自行車摔得變了形。我無法想象那樣的雨夜,他是怎麼趕回來的。父親確認我沒事以後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並說,以後再也不去進樹苗了。
可是父親還是去了,越來越昂貴的學費和生活開支逼得他別無選擇。不同的是,此後每次出發前,他都要反複提醒我,如果再有暴風雨,就跟著鄰居跑,不要站在電線下、樹下和屋旁。每個星期,父親都會將那些殘破不堪的零錢清理整齊,用橡皮筋紮好了,然後交到我手上,“伢子啊,一定要好好讀書。”在父親日漸蒼老的麵容下,我像一棵小樹苗,茁壯成長……等數到有三百多棵樹的時候,我已經大學畢業。父親做了豐盛的晚餐慶賀。他還破天荒地給我斟了一杯酒,“伢子啊,以後就是大人了,也是個男子漢了,一定要走正道,做正事。”父親說這些的時候,並沒有望著我,我卻看見他眼裏閃著晶瑩的淚光。我知道,那是一種驕傲和喜悅的淚水。
當我興奮地告訴父親,我終於可以跳出“農”門,到城裏上班時,父親沉默了。許久,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將酒杯重重地落在桌麵上,“你覺得在農村就不能幹一番事業嗎?伢子啊,不論你翅膀有多硬,你都別忘記,你是吃百家奶、穿百家衣長大的。這裏所有的父老鄉親,都是你的親爹、你的親娘……”那是我第一次聽見父親如此沉重的語氣。
雖然相繼寄來了幾家公司的報到通知,我還是沒有到城裏上班。恰逢村委會換屆選舉,父親征求我的意見後,幫我報了名。因為我是村裏唯一的大學生,鄉親們一致推選我做村長,從他們歡欣的臉上,我讀到了一份渴望和一種希冀。笑得最開心的當然是父親,他一邊接受著鄉親們的祝賀和羨慕,一邊不住地向大家作揖、點頭。
我當上村長後的那個秋天,父親有一天晚上突然暈倒在家裏,那一刻,我發現他一下子老了10歲。我趕緊喊人將父親送往縣醫院。
當我拿到化驗單時,驚呆了,“你們是不是搞錯了?”醫生望了望我,略帶歉意地說:“應該不會錯,還是好好安排一下後事吧!”我的眼淚“撲簌簌”直往下落,我怎麼能相信,看上去如鋼似鐵的父親竟得了胃癌,而且,已到晚期。
我洗了把臉,整理了一下情緒才去見父親,可父親仍然看出我的異樣,他招呼我坐到床邊,拍拍我的肩說:“伢子,別傷心,人都是要去的,你娘一個人在下麵呆了這麼多年,我也很想去看看她呢!”我哽咽著,“爹,你瞎說些什麼啊?”父親居然朝我笑了笑,目光中有一種迷離的憧憬,“其實,你讀大一時我就知道我得了什麼病了,終於還是看到你學業有成,我總算可以放心地去了。以後再給我找個好兒媳婦,你娘和我在九泉之下也就心滿意足了。”我的眼淚順著麵頰,再一次泉湧成河。
在醫院住了兩天,父親便吵著要回家,說死在醫院不如死在家裏好。我知道他是不想再接受治療,怕花很多錢。父親的老哥們到家裏來看望他,開著玩笑跟他說,“你現在可不能走啊!”父親很坦然地笑,“現在伢子也長大成人了,我也算盡到義務了,去閻王那兒報到,他們不會割我舌頭了吧!”那人說,“你如果現在蹬腿了,伢子可不好辦呢!”
我知道他指的是殯葬改革。那段時間正是農村實行殯葬改革的初始時期,當村委會宣布這項政策的時候,許多老人家都跑到村委會去鬧。就連父親,也時常指責我,“老子活了幾十年,也沒見過人死了要用火燒的,屍身都沒有一個,你要鄉親們怎麼去見地下的先人?”我很細致地給他解釋,說這是一項利國利民的基本國策,父親頭一擺,“不聽,怎麼說也不能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