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與朝雲(1 / 3)

文人與歌妓交往的記錄,史不絕書。至宋,此風尤盛。歌妓唱詞侑酒,文人遣興填詞,共同構成了詞文學的原生狀態。文人為詞之原創者,歌妓為傳播中介,二者的互動,既為創作靈感的產生,提供了源泉,又為歌妓水平的提升,補給了養分。

宋神宗熙寧七年九月,蘇東坡被貶為杭州通判。期間,東坡結識過一位名周韶的營妓。宋時的官妓中,多有才女,其中周韶之詩尤為超群。蘇軾有感於心,便書寫了周韶的詩,到南宋時成為王介石的藏品。

趙令畤《侯鯖錄》載:“濠守侯德裕侍郎藏東坡一帖雲:杭州營籍周韶,多蓄奇茗,嚐與君謨鬥勝之。韶又知作詩。子容過杭,述古飲之,韶泣求落籍,子容曰:可作一絕。韶援筆立成,曰:隴上巢空歲月驚,忍看回首自梳翎。開籠若放雪衣女,長念觀音般若經。韶時有服,衣白,一座嗟歎,遂落籍。同輩皆有詩送之,二人者最善。胡楚曰:‘淡妝輕素鶴翎紅,移入朱欄便不同。應笑西園桃與李,強勻顏色待秋風。’龍靚雲:‘桃花流水本無塵,一落人間幾度春。解佩暫酬交甫意,濯纓還作武陵人。’固知杭人多慧也。”

除此之外,還出現過一位叫秀蘭的官妓。明人尤侗《艮齋雜說》載:“東坡倅杭日,有妓秀蘭,府僚怒其來遲,雲必有私事,秀蘭含淚力辯,終不解。適榴花盛開,秀蘭采一枝以獻,府僚愈責其不恭。坡即席賦《賀新涼》詞,‘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是也。令秀蘭歌以侑觴,府僚大悅,劇飲而罷。”

某日在鳳凰山宴飲正酣,此時,能歌善舞的王朝雲出現了。東坡頓生愛憐之意,遂作《江神子?湖上與張光同賦》,其中的“一朵芙蕖”,即朝雲也:

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

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念情,遣誰聽。煙斂雲收,依約是湘靈。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

朝雲觸發了其寫作靈感,千古名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據考證,便是送給朝雲的。不僅如此,學生秦觀在欣賞過朝雲的舞蹈後,也靈感突發,寫下了《南歌子》:

靄靄迷春態,溶溶媚曉光。不應容易下巫陽。祗恐翰林前世,是襄王。

暫為清歌駐,還因暮雨忙。瞥然歸去斷人腸。空使蘭台公子,賦高唐。

不久,東坡為繼室王閏之收養了這個十二歲的朝雲為侍兒。再後,征得妻之首肯,他將十八歲的朝雲正式納為侍妾,兩人竟相差二十七歲。

在東坡的妻妾中,朝雲最善解東坡心意。據王世貞《蘇長公外紀》載:“東坡一日退朝,食罷,捫腹徐行,顧謂侍兒曰:‘汝輩且道,是中何物?’一婢曰:‘都是文章。’坡不以為然。又一人曰:‘滿腹都是機械。’坡亦未以為當。至朝雲,乃曰:‘朝士一肚皮不合時宜。’坡捧腹大笑。”

東坡居杭州四年,之後又官遷密州、徐州、湖州,因“烏台詩案”再被貶黃州副使,期間,夫人閏之留京畿照料老小,朝雲則一直相隨左右。黃州時,生活尤其清貧。元豐六年九月二十七日,朝雲為東坡生得一子,取名遯,小名幹兒。此間,東坡為朝雲作《菩薩蠻?新月》:

畫簷初掛彎彎月,孤光未滿先憂缺。遙認玉簾鉤,天孫梳洗樓。

佳人言語好,不願乞新巧。此恨固應知,願人無別離。

十月二十七日,幹兒彌月。按照當地習俗,蘇家為幹兒舉辦滿月洗兒會。太守楊采帶著同僚前來賀喜,文人雅士皆來祝賀。儀式完畢,黃州父老要求東坡賦詩一首,東坡隨即口占《洗兒詩》: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

唯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翌年,東坡接到內遷“汝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的聖命,遂攜家眷踏上赴汝州。旅途奔波中,不到一歲的幹兒致病,不幸夭折於金陵。朝雲經此打擊,臥床不起,水米不沾。東坡縱橫老淚沾墨,寫詩慰之痛:“去歲九月二十七日,在黃州,生子遯,小名幹兒,頎然穎異。至今年七月二十八日,病亡於金陵,作二詩哭之。”

其一:

吾年四十九,羈旅失幼子。幼子真吾兒,眉角生已似。

未期觀所好,蹁躚逐書史。搖頭卻梨栗,似識非分恥。

吾老常鮮歡,賴此一笑喜。忽然遭奪去,惡業我累爾。

衣薪那免俗,變滅須臾耳。歸來懷抱空,老淚如瀉水。

其二:

我淚猶可拭,日遠當日忘。母哭不可聞,欲與汝俱亡。

故衣尚懸架,漲乳已流床。感此欲忘生,一臥終日僵。

中年忝聞道,夢幻講已詳。儲藥如丘山,臨病更求方。

仍將恩愛刃,割此衰老腸。知迷欲自反,一慟送餘傷。

哲宗繼位,廢除新法,東坡被召回京,升任龍圖閣學士,兼侍讀,此時的東坡,受宣仁皇太後賞識,可謂春風得意。其不時懷念起死去的結發妻子王弗。王弗為原配夫人,十六歲嫁到蘇家,是東坡的伴讀良友,可惜二十七歲便去世了。不久,續娶王閏之,為前妻的堂妹。《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雲: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冷。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

這首著名的悼亡詞,情意纏綿,淒涼哀婉,以白描記述,卻能字字肺腑,為東坡最為著名的詞作之一。

兩年後,東坡再度貶任杭州知府,後又先後出任穎州和揚州知府。章惇為相後,東坡再貶惠州,其已近花甲。貶惠時,恐弱質多病的朝雲經受不住“瘴雨蠻風”摧殘,東坡打算遣散之。朝雲聞知,憤然作色,以為小看了她,東坡遂改變主意。東坡歎曰:“予家有數妾,四五年間相繼辭去,獨朝雲隨予南遷,因讀樂天詩,戲作此贈之。”紹聖元年十一月,其專為朝雲作《朝雲詩並引》:

不似楊枝別樂天,恰如通德伴伶元。

阿奴絡秀不同老,無女維摩總解禪。

經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板舊姻緣。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山雲雨仙。

一日,東坡與朝雲閑坐。時青女初至,落木蕭蕭,淒然有悲秋之意,命朝雲唱“花褪殘紅”。朝雲歌喉將囀,淚滿衣襟。東坡問其故,對曰:“奴所不能歌者,‘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也。”東坡幡然大笑:“是吾政悲秋,而汝又傷春矣。”遂罷。

朝雲在惠州度過了兩個生日,東坡專以詩詞相賀。然不測風雲,旦夕禍福,朝雲忽染疫,於紹聖三年七月五日溘然而逝,時年三十四。死時,朝雲緊握東坡之手,念《金剛經》謁句:“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朝雲死後,東坡葬其在惠州西湖孤山南麓棲禪寺大聖塔下的鬆林中,並在墓側築六如亭以示紀念,後人於亭柱鐫一聯:

不合時宜,唯有朝雲能識我;

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

東坡貶居惠州時期,涉及朝雲作品者十五,其中詩五,詞七、文三。朝雲撒手人寰,東坡精神幾近崩潰,以《悼朝雲並引》寄托哀思:

苗而不秀豈其天,不使童烏與我玄。

駐景恨無千歲藥,贈行唯有小乘禪。

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後緣。

歸臥竹根無遠近,夜燈勤禮塔中仙。

當月九日,東坡在棲禪院壁上題字:“紹聖三年八月六日夜,風雨,旦視院東南,有巨人跡五。是月九日,蘇軾與男過來觀。”並作《西江月?梅花》追悼:

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麼鳳。

素麵翻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又有《雨中花慢》雲:

嫩臉羞娥因甚,化作行雲,卻返巫陽。但有寒燈孤枕,皓月空床。長記當初,乍諧雲雨,便學鸞凰。又豈料,正好三春桃李,一夜風霜。

丹青入畫,無言無笑,看了漫結愁腸。襟袖上,猶存殘黛,漸減餘香。一自醉中忘了,奈何酒後思量。應算負你,枕前珠淚,萬點千行。

朝雲歿後,東坡還作《和陶和胡西曹示顧賊曹》,借吟詠長春花喻朝雲:

長春如稚女,飄颻倚輕颸。

卯酒暈玉頰,紅綃卷生衣。

低顏香自斂,含睇意頗微。

寧當娣黃菊,未肯姒戎葵。

誰言此弱質,閱世觀盛衰。

頩然疑薄怒,沃盥未可揮。

瘴雨吹蠻風,凋零豈容遲。

老人不解飲,短句餘清悲。

其《惠州薦朝雲疏》雲:“軾以罪責,遷於炎荒。有侍妾王朝雲,一生辛勤,萬裏隨從。遭時之疫,遘病而亡。念其忍死之言,欲托棲禪之下,故營幽室,以掩微軀……”

居惠州時,東坡曾與一位名柔奴的歌妓有過邂逅,明人陳繼儒《佘山詩話》載此事:“胡中簡貶謫,李彌遠贈以十事,其最警策者曰:‘名節之士,猶未及道,宜更進步。’又曰:‘子厚居柳築愚溪,東坡居惠築鶴觀,若將終身焉。’又曰:‘有天命,有君命,不擇地而安。’夫萬裏投荒,孤身禦瘴,人生至此,那複可堪!然古人反有此以鍛煉一生者。黃魯直答劉文學詩雲:‘人鮓甕中危萬死,鬼門關外更千岑。問君底事向前去,要試平生鐵石心。’王定國嶺外歸,出歌者勸東坡酒。歌兒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媚麗,家世住京師。定國南遷歸,坡問柔廣南風土,應是不好。柔對曰:‘此心安處,便是吾鄉。’夫山穀,天生鐵漢,若柔奴兒女子,乃能如是,使羈人遷客聞其言,真可謂炎海變清涼也。”同是天涯淪落人,柔奴也一位有見識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