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屠殺的欲望至此獲得了宣泄的滿足。然而,《水滸》書中竟是百密一疏,雖是殺掉了可惡的淫婦,卻不曾將那偷香竊玉的奸夫小白臉張三郎作一了斷。慣於以筆殺人來替天行道的文人學者豈肯善罷甘休,哪裏吃得下飯睡得著覺。於是編撰了閻婆惜的鬼魂前來索取情夫性命的好戲,非此難稱功德圓滿。複有曆代演員藝術家精心琢磨表演技法,必欲精益求精、青出於藍。於是,閻婆惜鬼影飄忽、鬼聲淒厲,張三郎投環上吊血舌翠麵,現代燈光布景的舞台上呈現給億萬觀眾一個極其恐怖、令人毛骨悚然的精彩場麵。表演藝術家微笑謝幕,現場觀眾掌聲如雷,資深評委嚴肅亮分,公證官員盡職監督。藝術因而繁榮,京劇因而振興,民族文化因而弘揚,精神文明因而建設。誰能說創作表演缺少自由呢?誰敢說百花未曾齊放呢?
比之於宋江殺惜,武鬆殺嫂更要著名得多,也精彩得多。說書人有專說“武十回”的,表演家也有格外擅長妝演豪傑武二郎的。蓋叫天先生因而號稱江南活武鬆,名聲煊赫不亞於袁世海號稱活曹操、葉盛蘭號稱活周郎。奸徒惡霸西門慶夥同王婆、馬泊六策動淫婦潘金蓮殺害武大郎,真個罪不容誅,所謂不殺不足以平民憤。那潘金蓮或有命運悲慘、情義無價、追求解放、衝破禁忌種種可圈可點之處,謀殺親夫到底令許多慣作翻案文章的學士通人百口難辯。武鬆始而告官訴諸法律,無奈官場黑暗門難進而臉難看,繼而才不得不手刃仇讎,便也合乎情理。合於情理,到底還是藝術本分。
而比之於武鬆殺嫂,拚命三郎石秀殺嫂更其精彩怪異得多,也悖於情理得多。不寫一則今古奇談不足以揭示其精其彩,不抒發一通議論為這喪心病狂的拚命三郎把把脈,算我反而有病。
石秀綽號拚命三郎。街頭賣柴時路遇楊雄被一群無賴圍攻,因而撲上助拳,石秀出場之初有點拚命的樣子。除外,整部《水滸》中,唯有營救盧俊義時“劫法場石秀跳樓”才又有石秀的一段功夫片上演,但也僅說是殺人如砍瓜切菜而已。這個位列三十六天罡的人物,光輝不甚燦爛。石秀給讀者留有深刻印象,值得我們為他花費筆墨進行心理分析診斷者,恰恰在於他的殺嫂。
《水滸》全書故事進展到“三打祝家莊”前夕,中間插入楊雄、石秀包括時遷上山入夥一段情節。交代這幾個人的來曆,安排幾頁文字插敘倒敘,無可如何。而十分過細地描寫和尚裴如海與楊雄老婆潘巧雲偷情成奸,至少在結構上講是相當累贅了。就其偷情成奸的內容而言,曆來儼然人麵的大教授評論家乃至德高望重的大作家老前輩,都愛指責一句“自然主義”。其實,自然主義究竟是什麼,許多人根本解釋不來。凡是多少涉及了兩性糾葛有些許床上鏡頭者,一律名之曰自然主義,這一主義給我的感覺就是一根大棒。這根棒子我們先將它立在牆角,冷落它一陣。單說和尚偷情與女主角勾搭成奸一段枕頭戲,平心而論寫得也還引人。奸情的進展由一個不相幹的小叔子細細從旁窺看的角度加以描寫,石秀料到一分兩分直至十分光景,漸次揭開奸情的同時也漸次入木三分地勾畫出好漢石秀那性窺探者的麵目。這裏,我們不能不佩服作者的高超技巧與才華功底。
且說石秀出場街頭助拳,他相助的是當牢節級看守所長,而不是飽受官法摧殘的街頭痞棍,我們能說石秀不聰明嗎?助人為樂之後,也未曾不留姓名僅僅回家寫日記,當場他就結拜了兄弟,搬進楊雄大哥府上再不必叫賣柴火,這一通拳腳可就打出多多的利潤來了。如此之拚命,我們也幹得;這樣的好漢,我們也當得。
再說楊雄號稱病關索,卻不知是哪兒有病。在牢裏經常值夜班,下班後偏又喜歡打熬功夫不怎麼親近女色。不近女色何不幹脆打單身?卻是耐不得寂寞還專要娶一房年輕貌美、天性風流的老婆。娶了她偏偏不去親近她,豈不是有病!以皇帝老兒為首,有錢而有權便要盡可能多地去占有女人,好比不惜巨資收集古玩名畫的富豪。但古玩可以把玩甚至鎖進保險櫃不玩,名畫能夠獨自觀賞甚至如同李世民一般將蘭亭帖隨他葬入陵寢,反正不許他人覬覦;而女人畢竟不是一件古玩硯台鼻煙壺之類,兼有七情並六欲。比如這楊雄的老婆,嫁了一個黑了上班明了練拳的漢子,練得肌肉飽綻健美比賽得冠軍,這冠軍不和她上床隻是擔個名分足以阻撓她與別人上床,這女人還不夠倒黴嗎?更其倒黴的是那病關索自己當看守所長還不放心,又從大街上領回一名眼線幹脆把暗探擺在家中。這暗探年輕力壯眼睛賊亮亮地噴火,偏生隻愛偷看女人裙底雙鉤後腰前胸,色膽如豆頂多夜裏失眠來一番意淫。潘巧雲碰上這樣一對子天罡星,不給逼瘋了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