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唐代邊塞詩中出現這樣的句子,何其壯美!大漠孤煙、長河落日,沒有開拓疆界開發蠻荒的偉業,上哪兒去營造這般瑰麗的意境?令人堵心氣悶的恰恰是戰士死生、美人歌舞這一千古難得的奇麗詩句,被斷章取義當作口實,拿來做了“階級壓迫”的圖解工具。橫裏比較,世界上據說是有三分之二人民未解放;豎裏追溯,數千年文明史一片黑暗。唯有國朝河清海晏、國泰民安,獨是吾皇萬歲萬萬歲。如此玷汙曆史,學者教授從旁喝彩,絲毫不臉紅嗎?
唐代著名邊塞詩人高適的《燕歌行》,曆來有研究家論證是指斥諷喻當時的一場始勝後敗的戰役的。作者不滿阿功邀虛的官場現實,有感而發,自然十分可能。或者說,以詩議政,貶責時弊,說明作者具有社會責任感的同時,也說明了當年創作環境之活潑自由。而一代大詩人的產生,他的創作風格之建立,必然依賴了那一時代;他的詩歌風貌,字裏行間流露的氣韻,反轉來也必然地折射著那一時代。高適的詩是奇偉壯美的,我們說有唐一代中華民族曾經是奇偉壯美的大約不為牽強。
即便是“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這一被尋章摘句老雕蟲隨意曲解的句子,我的解讀也偏於壯偉。
設想兩軍陣前,鼙鼓動地、殺聲震天,馬鳴風嘶、大旗落日,殺強寇何懼馬革裹屍,建功立業舍我其誰?忘我搏戰,一往無前,那是何等壯觀的場麵!最為妙絕者,有美人勞軍於帳下,輕歌曼舞,身姿嫋娜,銀喉婉轉,長袖飄逸。軍前和帳下,壯美與幽雅,兩相輝映。前方有健兒,美人歌舞能不輕鬆;背後有美人,軍前戰士哪個又不是呼嘯搏擊舍死格鬥?能想象有戰士畏縮不前,背後中了敵傷嗎?能以為美人顰眉蹙額以淚洗麵嗎?那樣想象,是對一個正當盛年自信滿滿的民族的侮辱!
高適當年創作《燕歌行》的目的主旨也許在於抨擊現實,他的因時代而形成的創作風格卻透露出了別樣的消息。唐人的自豪剛健的形象呼之欲出,強盛的大民族獨步天下的氣概直透紙背。這是宋代以後苦吟“楊柳岸,曉風殘月”的士子們能夠企及的嗎?
作為詩歌,它所包含的信息量是很大的。《燕歌行》千百人讀,也許便有千百般解。我又安敢以一己之解為正解而否定他人之解。不過,如同所謂的紅學家把賈正責打賈寶玉也要曲解為“階級壓迫”一樣,“以階級鬥爭為綱”來統禦文學史學領域的學術研究卻流毒甚廣,遺禍不淺,為害頗烈。數十年奉為圭臬在大學講堂上擴散傳播,卻是十分可怕。由大學而中學、由中學而小學,教而學之,學而又教之,牽強的甚或是謬誤的論調一傳再傳,這難得不該深為反省和檢討嗎?政治高壓和輿論一律的殘酷現實,使學術自由成為空話與夢想,這倒是不止北大教授、不止袁行霈先生都曾經為之痛心疾首。然而,因循日久,謬誤就果然成為真理了嗎?我的這一則《今古奇談》因而到底不得不發、不吐不快。
《燕歌行》結末兩句曰:
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
莫非唐人也好讚頌古人的嗎?這個毛病反正我有。
每讀邊塞詩,恨不曾生於大唐。
每讀北大史,恨不曾二十世紀上半葉就讀於斯。
三郎拚命何猖狂
弘揚民族文化,這口號近年甚為響亮。究其實績,無過乎權力部門和有關媒體對國粹京劇的扶持。我原本喜歡中國古典戲劇,可以大略知道成百折戲文而能夠背誦十數台戲劇的唱詞乃至念白。當然,如魯迅先生之喜歡社戲,我更為喜歡的也是地方化、民間化的戲劇及其露天野台的演出方式。這且存而不論。電視的普及使一般家庭取得了有如觀賞“堂會”似的奢侈的方便,因而我不免經常欣賞電視上的戲曲節目,尤為關注各種名堂之下的大賽。
因而,注意到熒屏上參加大賽的一折表現女鬼索命《捉張三》的絕妙戲文。
《水滸》小說中,原有宋江殺閻婆惜一段故事。改編為戲劇,則有著名的傳統戲文《坐樓殺惜》。宋江殺人,隻因梁山強寇寫來密信不慎被閻婆惜截獲,好比“文革”當中懷有異心的妻子竊奪到丈夫的反動日記要去告密。與其自己殺身之禍臨頭,不如幹脆殺人滅口。這也罷了。但說書人首先就將這閻婆惜寫成一個通奸賣淫的女人。奸夫淫婦,官家要殺,替天行道的英雄好漢更要積極主動來殺。何況這女人壞上加壞,賣淫之外還要告密。如此,孝義黑三郎之殺人就顯出了輝煌與正義。讀書至此,讀者擊節讚歎;看戲到這一折,觀眾更其轟然叫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