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父親很早就睡下了。涵,華和我在父親床前爐邊,默然的對坐。隻見爐台上時鍾的長針,在淒清的滴答聲中,徐徐移動。在這針徐徐的將指到九點四十分的時候,涵突然站起,將鍾擺停了,說“姊姊,我們睡罷!”他頭也不回,便走了出去。華和我望著他的背影,又不禁滾下淚來。九時四十五分!又豈隻是他一個人,不忍再看見這爐台上的鍾,再走到九時四十五分!
天未明我就忽然醒了,聽見父親在床上轉側。從前窗下母親的床位,今天從那裏透進微明來,那個床沒有了。這屋裏是無邊的空虛,空虛,千愁萬緒,都從曉枕上提起。思前想後,似乎世界上一切都臨到盡頭了!
在那幾天內,除了幾封報喪的信之外,關於母親,我並沒有寫下半個字。雖然有人勸我寫哀啟,我以為不但是“語無倫次”之中,不能寫出什麼來,而且“先慈體素弱”一類的文字,又豈能表現母親的人格於萬一?母親的聰明正直,慈愛溫柔,從她做孫女兒起,至做祖母止,在她四圍的人對她的疼憐,眷戀,愛戴,這些情感,在我知識內外的,在人人心中都是篇篇不同的文字了。受過母親調理,栽培的兄姊弟侄,個個都能寫出一篇最真摯最沉痛的哀啟。我又何必來敷衍一段,使他們看了覺得不完全不滿意的東西?
雖然沒有寫哀啟,我卻在父親下淚擱筆之後,替他湊成一副挽聯。我覺得那卻是字字真誠,能表現那時一家的情感!聯語是:
教養全賴卿賢,五個月病榻呻吟,最可憐嬌兒愛婿,死別生離,幾輩傷心失慈母。
晚近方知我老,四十載春光頓歇,那忍看稚孫弱媳,承歡強笑,舉家和淚過新年。
在那幾天內,除了每天清晨,一家子從寓所走到殯儀館參謁母親的遺容之外,我們都不出門。從殯儀館歸來,照例是陰天。進了屋子,剛擦過的地板,剛旺上來的爐火——脫了外麵的衣服,在爐邊一坐,大家都覺得此心茫茫然無處安放!我那幾天的日課,是早晨看書,做活計。下午多有戚友來看,談些時事,一天也就過去。到了夜裏,不是呆坐,就是寫信。夜中的心情,現在追憶已模糊了,為寫這篇文章,檢出舊信,覺得還可以尋跡:
藻:
真想不到現在才能給你寫這封長信。藻,我從此是沒有娘的孩子了!這十幾天的辛苦,失眠,落到這麼一個結果。我的悲痛,我的傷心,豈是千言萬語所說得盡?前日打起精神,給你和傑弟寫那一封慰函,也算是肝腸寸斷。這兩天家中倒是很安靜,可是更顯出無邊的空虛,孤寂。我在父親屋中,和他作伴。白天也不敢睡,怕他因寂寞而傷心,其實我躺下也睡不著。中夜驚醒,尤為難過,
——摘錄一月十三信母親死後的光陰真非人過的!就拿今晚來說,父親出門訪友去了;涵和華在他們屋裏;我自己孤零零的坐在母親屋內。四周隻有悲哀,隻有寂寞,隻有淒涼。連爐炭爆發的聲音,都予我以辛酸的聯憶。這種一人獨在的時光,我已過了好幾次了,我真怕,徹骨的怕,怎麼好?
因著母親之死,我始驚覺於人生之極短。生前如不把溫柔嚐盡,死後就無從追討了。我對於生命的前途,並沒有一點別的願望,隻願我能在一切的愛中陶醉,沉沒。這情愛之杯,我要滿滿的斟,滿滿的飲。人生何等的短促,何等的無定,何等的虛空嗬!
千言萬語仍回到一句話來,人生本質是痛苦,痛苦之源,乃是愛情過重。但是我們仍不能不飲鴆止渴,仍從生痛苦之愛情中求慰安。何等的癡愚嗬,何等的矛盾嗬!
寫信的地方,正是母親生前安床之處。我愈寫愈難過了,愈寫愈糊塗了。若再寫下去,我連氣息也要窒住了!
——摘錄一月十八夜信
一月二十六夜,因為傑弟明天到家,我時時驚躍,終夜不寐,想到這可憐的孩子,在風雪中歸來,這一路哀思痛哭的光景,使我在想象中,心膽俱碎!二十七日下午,報告船到。涵驅車往接,我們提心吊膽的坐候著,將近黃昏,聽得門外車響,大家都突然失色。華一轉身便走回她屋裏。接著樓梯也響著。涵先上來,一低頭連忙走入他屋裏去了。後麵是傑,笑容滿麵,脫下帽子在手裏,奔了進來。一聲叫“媽”,我迎著他,忍不住哭了起來。他突然站住呆住了!那時驚痛駭疾的慘狀,我這時追思,一枝禿筆,真不能描寫於萬一!雷挈電掣一般,他垂下頭便倒在地上,雙手抱住父親的腿,猛咽得閉過氣去。緩了一緩,他才哭喊了出來,說:“你們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你們為什麼不早告訴我!”這時一片哭聲之中涵和華也從他們屋裏哭著過來。父親拉著傑,淚流滿麵。婢仆們漸漸進來,慢慢的勸住,大家停了淚。傑立刻便要到殯儀館去,看看母親的遺容。父親和涵便帶了他去。回來問起母親病中情狀,又重新哭泣。在這幾天內,傑從滿懷的希望與快樂中,驟然下墮。他失魂落魄似的,一天哭好幾次。我們隻有勉強勸慰。幸而他有主見,在昏迷之中,還能支拄,我才放下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