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片昏亂迷糊之中,我隻記得侍疾的頭幾天,我是每天晚上八點就睡,十二點起來,直至天明。起來的時候,總是很冷。涵和華摩挲著憂愁的倦眼,和我交替。我站在壁爐邊穿衣裳,母親慢慢的側過頭來說:“你的衣服太單薄了,不如穿上我的黑駱駝絨袍子,省得凍著!”我答應了,她又說:“我去年頭一次見藻,還是穿那件袍子呢。”
她每夜四時左右,總要出一次冷汗,出了汗就額上冰冷。在那時候,總要喝南棗北麥湯,據說是止汗滋補的。我恐她受涼,又替她縫了一塊長方的白絨布,輕輕的圍在額上。母親閉著眼微微的笑說:“我像觀世音了。”我也笑說:“也象聖母呢!”
因著骨痛的關係,她躺在床上,總是不能轉側。她瘦得隻剩一把骨了,褥子嫌太薄,被又嫌太重。所以褥子底下,墊著許多棉花枕頭,鴨絨被等。上麵隻蓋著一層薄薄的絲棉被頭。她隻仰著臉在半靠半臥的姿勢之下,過了我和她相親的半個月,可憐的病弱的母親。
夜深人靜,我偎臥在她的枕旁。若是她精神較好,就和我款款的談話,語音輕得似天半飄來,在半朦朧半追憶的神態之中,我看她的石像似的臉,我的心緒和眼淚都如潮湧上。她談著她婚後的暌離和甜蜜的生活,談到幼年失母的苦況,最後便提到她的病,她說:“我自小千災百病的,你父親常說:‘你自幼至今吃的藥,總集起來,夠開一間藥房的了。’真是我萬想不到,我會活到六十歲!男婚女嫁,大事都完了。人家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我這次病了五個月,你們真是心力交瘁!我對於我的女兒,兒子,媳婦,沒有一毫的不滿意。我隻求我快快的好了,再享兩年你們的福……”我們心力交瘁,能報母親的恩慈於萬一麼?母親這種過分愛憐的話語,使聽者傷心得骨髓都碎了!
如天之福,母親臨終的病,並不是兩月前的骨瘋。可是她的老病“胃痛”和“咳嗽”又回來了。在每半小時一吃東西之外,還不住的要服藥,如“胃活”“止咳丸”之類,而且服量要每次加多。我們知道這些藥品都含有多量的麻醉性的,起先總是竭力阻止她多用。幾天以後,為著她的不能支持的痛苦,又漸漸的知道她的病是沒有痊愈的希望,隻得咬著牙,忍著心腸,順著她的意思,狂下這種猛劑,節節的暫時解除她突然襲擊的苦惱。
此後她的精神愈加昏弱了,日夜在半醒不醒之間。卻因著咳嗽和胃痛,不能睡得沉穩,總得由涵用手用力的替她揉著,並且用半催眠的方法,使她入睡。十二月二十四夜,是基督降生之夜。我伏在母親的床前,終夜在祈禱的狀態之中!在人力窮盡的時候,宗教的倚天祈命的高潮,淹沒了我的全意識。我覺得我的心香一縷勃勃上騰,似乎是哀求聖母,體恤到嬰兒愛母的深情,而賜予我以相當的安慰。那夜街上的歡呼聲,爆竹聲不停。隔窗看見我們外國鄰人的燈彩輝煌的聖誕樹,孩子們快樂的歌唱跳躍,在我眼淚模糊之中,這些都是針針的痛刺!
半夜裏父親低聲和我說:“我看你母親的身後一切該預備了。舊式的種種規矩,我都不懂。而且我看也沒有盲從的必要。關於安葬呢——你想還回到故鄉去麼?山遙水隔的,你們輕易回不去,年深月久,倒荒涼了,是不是?不過這須探問你母親的意思。”我說:“父親說出這話來,是最好不過的了。本來這些迷信禁忌的辦法,我們所以有時曲從,都是不忍過拂老人家的意思。如今父親既不在乎這些,母親又是個最新不過的人。縱使一切犯忌都有後驗,隻要母親身後的事能舒舒服服的辦過去,千災五毒,都臨到我們四個姊弟身上,我們也是甘心情願的!”
——第二天我們便托了一位親戚到萬國殯儀館接洽一切。鋼棺也是父親和我親自選定的。這些以後在我寄藻和傑的信中,都說得很詳細。——
這樣又過了幾天。母親有時稍好,微笑的躺著。小菊爬到枕邊,捧著母親的臉叫“奶奶”。華和我坐在床前,談到秋天母親骨痛的時候,有時躺在床上休息,有時坐在廊前大椅上曬太陽,旁邊幾上總是供著一大瓶菊花。母親說:“是的,花朵兒是越看越鮮,永遠不使人厭倦的。病中陽光從窗外進來,照在花上,我心裏便非常的歡暢!”母親這種愛好天然的性情,在最深的病苦中,仍是不改。她的骨痛,是由指而臂,而肩背,而膝骨,漸漸下降,全身僵痛,日夜如在桎梏之中,偶一轉側,都痛徹心腑。假如我是她,我要痛哭,我要狂呼,我要咒詛一切,棄擲一切。而我的最可敬愛的母親,對於病中的種種,仍是一樣的接受,一樣的溫存。對於兒女,沒有一句性急的話語;對於奴仆,卻更加一倍的體恤慈憐。對於這些無情的自然,如陽光,如花卉,在她的病的靜息中,也加倍的溫煦馨香。這是上天賜予,惟有她配接受享用的一段恩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