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寄小讀者(11)(2 / 3)

房間是特別官艙,出乎意外的小!又有大煙囪從屋角穿過。上鋪已有一位廣東太太占住,箱兒簍子,堆滿了一屋。幸而我行李簡單,隻一副臥具,一個手提箱。藻替我鋪好了床,我便蜷曲著躺下。他也蜷伏著坐在床邊。門外是笑罵聲,叫賣聲,喧呶聲,爭競聲;雜著油味,垢膩味,煙味,鹹味,陰天味;一片的擁擠,窒塞,紛擾,叫囂!我忍住呼吸,閉著眼。藻的眼淚落在我的臉上:“愛,我恨不能跟了你去!這種地方豈是你受得了的!”我睜開眼,握住他的手:“不妨事,我原也是人類中之一!”

直挨到夜中九時,煙囪旁邊的橫床上,又來了一位女客,還帶著一個小女兒。屋裏更加緊張擁擠了,我坐了起來,攏一攏頭發,告訴藻:“你走罷,我也要睡一歇,這屋裏實在沒有轉身之地了!”因著早晨他說要坐三等車回北平去,又再三的囑咐他:“天氣冷,三等車上沒有汽爐,還是不坐好。和我同甘苦,並不在於這情感用事上麵!”他答應了我,便從萬聲雜遝之中擠出去了。

——到滬後,得他的來信說:“對不起你,我畢竟是坐了三等車。試想我看著你那樣走的,我還有什麼心腸求舒適?即此,我還覺得未曾分你的辛苦於萬一!更有一件可喜的事,我將剩下的車費在市場的舊書攤上,買了幾本書了……”——

這幾天的海行,窗外隻看見塘沽的碎裂的冰塊,和大海的洪濤。人氣蒸得模糊的窗眼之內,隻聽得人們的嘔吐。飯廳上,茶房連疊聲叫“吃飯咧!”以及海客的談時事聲,涕唾聲。這一百多鍾頭之中,我已置心身於度外,不飲不食,隻求能睡,並不敢想到母親的病狀。睡不著的時候,隻瞑目遐思夏日蜜月旅行中之西湖莫幹山的微藍的水,深翠的竹,以求超過眼前地獄景況於萬一!

二十二日下午,船緩緩的開進吳淞口,我趕忙起來梳頭著衣,早早的把行裝收拾好。上海仍是陰天!我推測著數小時到家後可能的景況,心靈上隻有顫栗,隻有祈禱!江上的風吹得蕭蕭的。寒星般的萬船樓頭的燈火,照映在黃昏的深黑的水上,畫出彎顫的長紋。晚六時,船才緩緩的停在浦東。我又失望,又害怕,孤身旅行,這還是第一次。這些腳夫和接水,我連和他們說話的膽量都沒有,隻把門緊緊的關住,等候家裏的人來接。直等到七時半,客人們都已散盡,連茶房都要下船去了。無可奈何,才開門叫住了一個中國旅行社的接客,請他照應我過江。

我坐在顛簸的擺渡上,在水影燈光中,隻覺得不時搖過了黑而高大的船舷下,又越過了幾隻橫渡的白篷帶號碼的小船。在料峭的寒風之中,淋漓精濕的石階上,踏上了外灘。大街樓頂廣告上的電燈聯成的字,仍舊追逐閃爍著,電車仍舊是隆隆不絕的往來的走著。我又已到了上海!萬分昏亂的登上旅行社運箱子的汽車,連人帶箱子從幾個又似迅速又似疲緩的轉彎中,便到了家門口。

按了鈴,元來開門。我頭一句話,是“太太好了麼?”他說:“好一點了。”我顧不得說別的,便一直往樓上走。父親站在樓梯的旁邊接我。走進母親屋裏,華坐在母親床邊,看見我站了起來。小菊倚在華的膝旁,含羞的水汪汪的眼睛直望著我。我也顧不得抱她我俯下身去,叫了一聲“媽!”看母親時,真病得不成樣子了!所謂“骨瘦如柴”者,我今天才理會得!比較兩月之前,她仿佛又老了二十歲。額上似乎也黑了。氣息微弱到連話也不能說一句,隻用悲喜的無主的眼光看著我……

父親告訴我電報早接到了。涵帶著苑從下午五時便到碼頭去了,不知為何沒有接著。這時小菊在華的推挽裏,撲到我懷中來,叫了一聲“姑姑”。小臉比從前豐滿多了,我抱起她來,一同伏到母親的被上。這時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趕緊回頭走到飯廳去。

涵不久也回來了,臉凍得通紅——我這時方覺得自己的腿腳,也是冰塊一般的僵冷。——據說是在外灘等到七時。急得不耐煩,進到船公司去問,公司中人待答不理的說:“不知船停在哪裏,也許是沒有到罷!”他隻得轉了回來。

飯桌上大家都默然。我略述這次旅行的經過,父親凝神看著我,似乎有無限的過意不去。華對我說發電叫我以後,才告訴母親的,隻說是我自己要來。母親不言語,過一會子說:“可憐的,她在船上也許時刻提心吊膽的想到自己已是沒娘的孩子了!”

飯後涵華夫婦回到自己的屋裏去。我同父親坐在母親的床前。母親半閉著眼,我輕輕的替她拍撫著,父親悄聲的問:“你看母親怎樣?”我不言語,父親也默然,片晌,歎口氣說:“我也看著不好,所以打電報叫你,我真覺得四無依傍——我的心都碎了!”

此後的半個月,都是侍疾的光陰了。不但日子不記得,連晝夜都分不清楚了!一片相連的是母親仰臥的瘦極的睡容,清醒時低弱的語聲和憔悴的微笑,窗外的陰鬱的天,壁爐中發爆的煤火,淒絕靜絕的半夜爐台上滴答的鍾聲,黎明時四壁黯然的灰色,早晨開窗小立時濛濛的朝霧!在這些和淚的事實之中,我如同一個無告的孤兒,獨自赤足拖踏過這萬重的火焰!